“校園是一個五臟俱全的小城市,它必須討論建筑與自然,室內與室外的關系,它容納了青少年最寶貴的幾年生活,并影響他們對空間、環境與自然的認知和感知。一個好的學校建筑,能提供使用者有趣而多樣的學習和生活體驗,促進社交,鼓勵共享,營造社區,帶來每一日每一時的啟發和靈感。”
采寫|南都周刊記者敖瑾陳顯玲
實習生|陸桂怡
編輯|林意欣
陳忱沒想到,自己在一席的演講會這么火,全國各地的許多校長打來***,都說看到她的演講之后,希望把手頭的學校設計推翻重做。
2018年初,深圳福田區第一批8個學校和1個幼兒園,公開向建筑師征求改造設計方案。陳忱主理的臨界工作室中標了,改造標的是“高密度之王”福田中學,它的容積率是一般學校的2.4倍。
最近陳忱公開了這次改造設計的經過和思考,這是一個充滿制約和突破的故事,當限制松開了一個微小的彈性窗口,改變的活力無可抑制地涌入。
它展示了一種新校園的可能,“當看到更多的可能性,你就會希望你的孩子不要再重復自己的過去了。”
陳忱沒想到,自己在一席的演講會這么火。攝影|邵欣
令人興奮的改造校園機會
畢業于清華大學建筑系的陳忱是80后,在天津長大,生活六年的初高中母校天津一中,教學樓布局呈“E”字形,橫平豎直,整齊劃一,嚴肅刻板。
她來到深圳福田中學做前期調研,發現學校建筑和記憶中的天津一中很像,非常熟悉,被牢牢限制在全國統一的中小學校設計規范里。
讓她意外的是老師帶著學生們在一圈教學樓包圍的空地操作機器人,很有深圳特色。還有福田中學的校長王德久,在講校園改造時,他特意提到操場上停留的那些鳥,來自學校一路之隔的福田中心公園。
王德久2016年來到福田中學,過去20年他當過深圳三所學校的校長,但所有學校幾乎都是交鑰匙工程,***或開發商把學校建好了,把鑰匙交給校長,就說‘你去辦學吧’。所有的學校都是按照火柴盒形狀一列一列排好,沒有任何空間創新。
印象中的校園,整齊劃一。
校園只能朝南布置。
校長王德久心中有一種渴望:能不能有一所全新的學校,可以讓教學改革、辦學理念,和學校的建筑空間匹配起來,但這只是內心的渴望而已,沒有想過有一天能真正實現。
直到2017年上半年,他因改擴建學校去找周紅玫。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對校園建筑的不滿和期待,竟在負責規劃審批的***部門找到了共鳴。
周紅玫時任深圳市規劃與自然資源局福田管理局副局長,她沒有回應擴大福田中學面積的需求,而是聊起了校園建筑現存的積弊。
“她當時講,現在的學校建筑,基本沒有設計,甚至是反設計的,這塊的管理體制和機制都有問題”。
她建議學校先把自己的需求理清楚。尤其是學校未來教改要怎么搞,必須想清楚。
談話后不久,2017年5月,王德久聘請了深圳市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對福田中學改造進行了持續將近一年的立項調研。
2018年1月,福田新校園行動計劃啟動,計劃發起人周紅玫向全國公開征集創意提案,50多家建筑設計事務所遞交了設計方案。
對于有城市理想的建筑師而言,校園建筑是一個非常令人興奮的領域。陳忱興奮起來,“校園是一個五臟俱全的小城市,它必須討論建筑與自然,室內與室外的關系,它容納了青少年最寶貴的幾年生活,并影響他們對空間、環境與自然的認知和感知。一個好的學校建筑,能提供使用者有趣而多樣的學習和生活體驗,促進社交,鼓勵共享,營造社區,帶來每一日每一時的啟發和靈感。”
大多數公立學校,給不了建筑師太大的發揮空間,但陳忱被新校園行動計劃倡導突破的價值觀吸引,從尊重***和公平的征集規則中,她把這視為難得的機會。
在紅線的邊緣試探
新校園行動計劃首批包括8所中小學和1所幼兒園,陳忱團隊選擇競投最難的福田中學。
福田中學是9所學校里的“高密度之王”,“我們希望做一些極端的、比較棘手的項目,讓我們感覺挑戰巨大的項目,反而更能讓我們發揮出來。”
深圳不乏這樣的高密度學校,這是學位資源緊缺現狀下不得已的產物,高密度對校園建筑提出的新問題,倒逼深圳做出突破規范的可能性探索。
深圳紅嶺實驗小學的改造,讓周紅玫看到了進行新校園行動的迫切。紅嶺實驗小學的容積率超過3.0,在同樣的用地條件下,它的總建筑面積是傳統學校的3-4倍,達到設計規范控制的2倍。
她在一篇文章中寫道,“在審批紅嶺實驗小學的初始報建方案時,出于建筑學***的敏感,很快意識到在學位壓力和現行規范的雙重制約下,這一量變引發的高密度改造熱潮即將在城市中心催生又一批平庸和低品質的校園,而更尖銳的矛盾則來自于我們與教育部門申報的規劃指標的沖突。”
福田中學用地面積41461平,規劃建筑面積達到了89000平,容積率達2.4。這里面新增加的規劃面積,很大一部分是為了增建體育場館。
一般的學校密度容積率為1.0。
福田中學密度容積率為2.4。
“過去我們的體育場地只有幾千平,在新規劃里,我們設想是把它增加到過萬平,400米的國際賽場標準不能改變,這是我們對設計方案的硬約束條件”。
福田中學的運動場曾跑出過兩個飛人,梁勁生、莫有雪都是從這里起跑的國家短跑運動員。
把難題拋給建筑師之前,福田中學在立項調研過程中,提出了超越紅線的暢想。
福田中學西側馬路對面,是一個中心公園。“我們曾經提出過,把運動場建在公園里,上課時學生到公園里上課,不上課就全***給社區居民使用。還想過把運動場抬高,建到學校和公園中間隔著的福田路上方,作為學校和公園的空中聯合體,一方面是為了充分利用城市空間,也是考慮到未來學校和社區之間的共建共享。”
但這些想法都被否決,盡管如此,它們還是被列進了調研報告提供給參賽建筑師。
陳忱重翻這些方案仍有點激動,雖然紅線無法逾越,但至少他們敢想。
“這傳遞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大多數城市,規劃建設大家都會恪守在紅線內,甚至恨不得比紅線劃定的范圍再小一點,只管好自己的地塊,但在福田中學的項目,從一開始各個相關方就帶著頭看向紅線以外,我覺得這很有前瞻性。”
無法突破的紅線與創新探索的思維,共同雜糅根植在新校園行動中,各方期待著建筑師以***和大膽的想象力來破局。
陳忱重翻這些方案仍有點激動,雖然紅線無法逾越,但至少他們敢想。攝影|邵欣
操場、環廊與池鷺
福田中學的布局很像一個大碗,東側被周邊建筑圍得密不透風,只有對著中心公園的這一側,是可以喘氣、開口的。學校操場如何擺放,成為陳忱團隊解題的第一步。
改造前的福田中學。
中小學校規范規定了學校的操場只能是南北走向,如果做成東西布置,百米沖刺時可能就會受到西曬影響。
但福田中學操場如果南北走向,最大的難題是入口狹長,開在路邊也會經常造成城市道路擁堵。
“畫來畫去,要么是組團式,要么是魚骨式,都不太對。”賽程過去了四分之一,陳忱團隊繪制了十多個方案草圖,但就是沒有一個令人滿意。
陳忱突然想起,之前參與設計的一個上海學校場地有偏轉角度,福田中學的操場能不能也偏轉一個小角度?陳忱立馬翻了規范,發現操場允許有一定角度的偏轉。
偏轉15度,很多問題迎刃而解。這個不大的角度,為福田中學與社區共享校園的設想,預留出現實的實現空間,王德久很欣賞這個偏轉角的設計,“看到了年輕設計師思維的靈活。”
偏轉15度的操場。
參賽設計師都把精力放在操場上,有的上天有的入地,王德久比較著大開大合的方案,把操場放到整個學校頂層的‘天空之城’,看起來很大氣,但實際使用中,3000名學生在課間十分鐘直上直下的瞬時壓力很大,只靠電梯高峰期恐怕不夠。
陳忱團隊把操場放在了中間,操場從地面抬高10米,底下放籃球場、游泳館、羽毛球館;10層高的教學樓,則設置了中層環廊,這成為了優選解決方案。
原本高層被切分成上下摞著的兩個多層,中層環廊無論往上往下,高度減半,高層壓力也消解很多。
貫穿校園的環廊。
王德久特別喜歡這條貫穿校園的環廊,“這個環帶來太多豐富想象了,能不能利用起來做實驗室,設置學生的討論空間?”
以前走廊的模樣。
設計后走廊的模樣。
他很注重為學生創造社交空間,認為學習不僅是在課堂、在書本,更應該在人與人之間的互相交流。
“現在很多學生在成長過程中,都有社交恐懼癥或者社交障礙癥,不愿意打開自己,不愿意和別人交流,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過去我們把孩子局限在某一個空間,他們缺乏對外的討論交流,不去給他們創造這樣的空間、機會,客觀上就造成了我們的學生缺乏表現力、社交能力。”
王德久反復對南都周刊提到,學校拆除重建,可能對老師和學生造成校園情感上的中斷和割裂。他一直很珍視福田中學得天獨厚的環境優勢。
拆建前,王德久經常看到學生老師站在教學樓的走廊上,遠眺傍晚時分東側城市天際線。他也很喜歡從公園飛到學校操場上的池鷺,在給建筑師們介紹校園時,他給這些鳥類留出了介紹時間。
陳忱當時有些沒想到,“在講這么重要的事情時,他還專門提到了這些小鳥。”
王德久對這些池鷺有不一樣的感受,池鷺的羽毛以灰褐色為主,在繁殖季會呈現藍白的繁殖羽,但起飛打開之后,翅膀是潔白無暇的,飛翔的姿態特別美。
他常常把池鷺比作學生,“它們在覓食時,心無旁騖,這不就像學生在學習時專心致志嗎?它們還心存夢想,時時刻刻想著振翅高飛”。王德久想最大程度保留福田中學這種生態環境,在這一層面保留師生對校園的情感連接。
重塑校園與自然的鏈接。
這和關注建筑的生態景觀的陳忱不謀而合,于是他們決定在消防策略優化后多出的空間,設置一個峽谷博物館,王德久發動老師們也加入進來,他沒想到,很多老師一口氣說出了一大堆想法。
王德久曾經參觀過北京四中房山分校,學校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這個學校的建筑,跟建成后的福田中學新校舍概念相似。“這個學校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學校,這樣的學校學生在里面一定是很幸運,很自由很舒展,甚至于每天清晨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想快點到學校,放學了也不愿離開”。
折射回現在的教育,很多學校空間給孩子提供的生命成長的體驗往往是厭學,甚至給學生情緒和心理上的壓抑。一個圍墻讓學生與社會隔絕;只專注書本學生又和生活隔絕了;當下很努力,但對未來沒有考慮,這又把現實和未來隔絕了。
王德久很希望,未來的學校,能首先從建筑學的角度上解決學生面臨的這些最現實的問題。
陳忱一直記得周紅玫在2018年說過的一句話,“任何一個大型公建設計都是一次城市更新和社區提升的機會,面對這么多學校的誕生,我們不能眼看千篇一律的傳統火柴盒反設計的學校建成,而錯失良機。”
變化正在發生。
王德久發現,深圳很多校園都在進行未來校園探索,新校園建筑理念和新校園設計創新越來越多,每一所新建學校的設計方案展示出來以后,都讓人耳目一新。
“他們過去沒有這么去做,是因為他們以前沒有看到這樣的一種可能性”,陳忱在接到各地校長的***后思考,其他城市學校的創新點可能不一樣,不會像是深圳這樣的高密度學校,很多城市孩子越來越少,但這不代表學校不能做出改變,它們可以做出其他創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