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直到九歲那年，***明才知道，自己還有個姐姐徐安安。
那是他第一次回老家，那天他正在堂屋里專心致志地和大雞腿較勁，無意間一抬頭，卻嚇了一跳，一個女孩不知何時站在自己面前。
女孩子比他高一個頭，頂著一頭亂蓬蓬的短發(fā)，她直愣愣地盯著***明手里的雞腿，口水都要掉出來了。
***明那段時間有點吃膩了雞肉，看她盯著雞腿眼珠子都不會轉(zhuǎn)，就隨手將雞腿遞給她：“想吃嗎？給你！”
女孩生怕他反悔似的，伸手搶了雞腿就跑。
不一會兒，***明就聽見院子里吵嚷起來。
他趕到堂屋門口一看，奶奶擰著女孩的耳朵正在叫罵：“死女子，餓死鬼投胎嗎？非要搶你弟弟的雞腿吃?！?/p>
女孩子低頭任她打罵，不閃也不躲，她把雞腿護在懷里，油漬把衣服都弄臟了一大塊，那倔強的樣子像極了一只護食的流浪狗。
***明有些不忍心，說：“是我自己給她的！”
奶奶這才松手，女孩子立刻像條滑溜的泥鰍，“咻”一下朝院門外竄出去。
跑到院門口的時候，她回頭朝***明笑了一下。
02
這天，***明知道了，她叫徐安安，是自己的親姐姐，也是個傻子。
她沒有和爺爺奶奶一起住在新修的樓房里，盡管那個樓房又大又寬敞，還有好幾間空房間。她獨自一人住在老宅子，奶奶每天早晚給她送兩餐飯。
爺爺奶奶鄭重其事地叮囑他：不要靠近徐安安，她是個傻子，會打人！
其實就算爺爺奶奶不說，他也不想和徐安安有什么瓜葛，小孩子也是要面子的，有個傻子姐姐，說出去多丟人啊！
可徐安安卻就此黏上了他，只要***明出門找小伙伴玩，徐安安必定沉默地跟在***明背后，這讓他很心煩。
03
那會兒他剛到農(nóng)村，看什么都很新奇。
村里也有同齡的小孩子，他們不用上無休止的培訓班，也沒有奧特曼和洋娃娃。
可他們會去河里抓螃蟹，稻田里捉泥鰍，到了晚上，還會舉著手電筒抓青蛙，這對***明來說像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明在他們身后屁顛顛地跟了幾天，又貢獻出城里帶來的巧克力和奶糖，好不容易磨得他們帶他一起玩。
但自從徐安安跟在他背后做起了小尾巴，小伙伴們就不愿意和他一起玩了，他們說徐安安是個傻妞，和她呆久了也會變成傻子。
他們還說，***明是傻妞的弟弟，說不準腦殼也有什么問題。
他們說這話時徐安安正安靜地站在***明身后，見到***明氣急敗壞地回頭，她朝他咧嘴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那樣子別提多傻了！
***明更生氣了，他重重地把她推到一邊，攥著小拳頭大吼：“你這個傻子，別再跟著我了！煩人！討厭！”吼完他就氣沖沖地走掉了。
這一次，徐安安沒有跟上來。
04
原以為甩掉徐安安，村里的小集體就會重新接納他了，可事實并非如此，他們?nèi)耘f笑他是城里來的大傻瓜，還故意捉弄***明，把他關(guān)進村里的老祠堂。
老祠堂在村子的最角落，平常沒什么人經(jīng)過，而且，那里放著幾口黑漆漆的大棺材，據(jù)說是給村里的老人準備的。
***明看著那幾口大棺材直接嚇哭了，他用力拍著門求他們放他出去，然而外面的哄笑聲卻更大了。
他不知自己拍了多久的門，只知道自己嗓子都哭啞了，淚眼朦朧中，門被推開了，徐安安逆著光站在門口，***明像是看見了大救星，嚎啕著撲進她的懷里。
回家后***明才知道，徐安安和村里的壞小子們打了一架，額頭起了一個老大的包，青紫青紫的，可嚇人了。
***明問徐安安：“疼嗎？”
徐安安搖搖頭，然后傻兮兮地沖他笑了一下。
***明突然覺得，這個傻妞好像也并不讓人討厭。
小孩子就是這樣，喜歡和討厭都那么直接。從那天起，***明只愿意和徐安安一起玩了。
白天徐安安帶他去山上采野花野果，晚上他帶徐安安去新房子看動畫片。
兩人在一起待久了，***明發(fā)現(xiàn)，其實徐安安并不傻，她只是不愛說話，她的手很巧，用紙折的小兔子小松鼠可愛極了，***明教她讀拼音，她只要聽兩遍就能記住。
他把這件事當作新聞一樣在***里和媽媽說了，第二天，媽媽就趕回了老家。媽媽說，要帶徐安安回省城檢查。
汽車發(fā)動的時候，***明和徐安安正頭碰頭地玩著翻花繩的游戲，兩人渾然不知，他們的命運將迎來巨變。
05
檢查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徐安安智商沒有問題，她只是得了自閉癥，醫(yī)生說如果好好治療，她也是有機會過上正常人的生活的。
這原本是個好消息，可爸爸媽媽聽見這個消息卻吵了一個下午，最后媽媽哭著跑出家門，爸爸生氣地追到樓梯口朝她大吼：“一個傻丫頭也要浪費錢，家里沒錢，要治你自己想辦法掙錢！”
***明和徐安安驚恐地抱在一起，縮在墻角看著爸媽吵架。
很快，媽媽換了一份銷售的工作，變得很忙很忙，還經(jīng)常丟下他們?nèi)ネ獾爻霾睢?/p>
原本媽媽在一家私企當文員，雖然收入不高，但有時間照顧家庭，他們住的出租屋并不大，可是在媽媽的打理下，窗明幾凈，異常溫馨，每到周末，還會做他愛吃的雞翅。
可現(xiàn)在，媽媽再也沒有時間做好吃的了，家里也開始變得亂糟糟的。
對于媽媽的變化，***明很不開心，爸爸好像比他還更不高興，他們開始頻繁的吵架。
爸爸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而且經(jīng)常喝得醉醺醺地到家。爸爸的脾氣也越來越暴躁，姐弟倆經(jīng)常挨罵。
特別是徐安安，爸爸罵她是禍害，說好端端一個家，被她禍害得不像家。
這樣的話聽多了，***明也開始覺得，似乎真是這樣：自從徐安安來到省城，他們家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他對徐安安有了怨氣，越來越不愛理她。徐安安卻似乎沒有察覺到他的變化，她仍舊喜歡黏著***明。
06
有一次爸爸回家，***明電視聲開得太大，吵到了爸爸。爸爸特別生氣，他抄起衣架沒頭沒腦地打***明。
原本在一旁折千紙鶴的徐安安，突然猛地沖上來，將他護在身下。爸爸見她沖過來，打得更狠了。
衣架打在她身上的聲音很大，***明聽得心驚肉跳的，可是徐安安卻緊緊抿著嘴，一聲也不吭。
***明心想：這個傻妞啊，她不疼嗎？
再后來，爸爸在外頭有了女人，死活鬧著要和媽媽離婚，媽媽同意了，她原本想把姐弟倆都帶走，可爸爸說，***明是老徐家的根，不肯讓媽媽帶走他。
媽媽帶著徐安安走的那天，***明抱著媽媽的大腿不讓她走，他淚眼汪汪地問她：“媽媽，你能不能不要走？！”
媽媽抱著他哭得稀里嘩啦，可最終還是狠下心拉著徐安安轉(zhuǎn)身走了。
徐安安一邊走一邊不住地回頭望他，***明沖著她們的背影大喊：“看什么看？！我討厭你們！”
都怪徐安安，是她拆散了這個家，還搶走了媽媽，他恨徐安安。
因為不想看見徐安安，后來媽媽三番五次地想接他去家里玩，他都拒絕了。
07
爸媽離婚后，后媽很快就挺著大肚子進了門。沒過幾個月，他有了個妹妹。
自從有了新妹妹，爸爸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妹妹身上。他有時候看著爸爸抱著妹妹和后媽有說有笑，會覺得他們才是一家人，而自己，只不過是個外人。
或許因為這樣，他始終對這個妹妹親近不起來，后媽也不叫他親近。
有一回他見妹妹可愛，伸手去逗她，后媽看見了，立刻尖叫著飛奔過來抱走妹妹：“你干什么掐她？！”
他看著后媽防備的眼神，心里涼了半截。
爸爸回家后，后媽立刻向爸爸告了狀，解釋是沒有用的，當天***明就挨了一頓好打。爸爸還叫他跪在家門外反省。
他負氣跑出了家門，跑了很遠很遠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迷路了，渾身上下沒有一毛錢。他不想向爸爸低頭，也不想讓同學看笑話，他想到了媽媽。
幸好街邊的便利店主好心，借給他***。他打***給媽媽家，可媽媽出門干活了，接***的是徐安安。
那是2003年，手機并不普及，媽媽沒有手機，只在家里裝了一臺固話。
他想這下完了，徐安安那個傻妞能找到他嗎？或許他今天只能挨餓，露宿街頭了。
他在便利店等了兩個小時，等得快要絕望了。徐安安終于滿頭大汗地出現(xiàn)了，雖然樣子很狼狽，鞋也跑丟了一只，***明卻覺得，她的樣子順眼極了。
天曉得徐安安這個自閉癥患者，是怎樣憑借著***明模糊的敘述找到他的。
徐安安帶他回家，她給他煮了碗面條，面條糊成一坨，很難吃，然而***明稀里呼嚕地吃個精光。
他的眼淚一滴滴掉進碗里，咸得要命。
他對徐安安的那點恨意，好像一點點開始消散了。
08
后面幾年，***明一有空就往媽媽家跑，媽媽租的房子很小也很破，可是這里有媽媽，還有徐安安。
盡管徐安安大部分時間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玩折紙，和他也很少說話，但***明知道，徐安安很在意他。
有一次***明便秘，在廁所蹲久了點，徐安安就在外面拼命拍門，直到看見他開門，才安靜下來。
媽媽經(jīng)常要帶徐安安去康復中心治療，有時候***明陪著她們?nèi)?，徐安安就表現(xiàn)得特別高興和配合。
康復中心的醫(yī)生會給徐安安幾顆薄荷糖，徐安安很喜歡吃這種薄荷糖，可她每次都會把糖留著，出來后分給媽媽和***明。
只有在媽媽這里，他才能感覺到自己還有家，還有在意自己的親人。
但他也知道，媽媽帶著徐安安已經(jīng)很艱難了，根本沒有能力再撫養(yǎng)他。
***明很想快快長大，長大了就可以工作，可以把媽媽和徐安安接到身邊了。
可還沒等到他長大，媽媽就突然離開了。
***明十三歲那年，媽媽因為下班后趕著去做另一份***，遭遇了車禍。
外公外婆都已過世，媽媽沒有什么親人了。潦草的葬禮結(jié)束后，徐安安被送到了爸爸家。
后媽不喜歡徐安安，她借口徐安安是傻子，怕影響到***明和妹妹，還說家里也沒有多余的房間，慫恿爸爸送她回鄉(xiāng)下。
***明堅決不肯，他在爸爸房間外跪了一晚上，終于磨得爸爸松口答應，將徐安安留下來。
09
***明高興壞了，媽媽走后，徐安安就是他心里最重要的親人，他把自己的房間讓給了徐安安，自己睡沙發(fā)。
還答應后媽和爸爸，自己會照顧徐安安，不給家里添麻煩。
康復中心自然是不去了，爸爸說他還要供***明和妹妹讀書，沒錢給徐安安治療。
或許是知道后媽不喜歡看見她，徐安安平常連房間門都很少出，除了出來吃飯，就連上廁所都要趁后媽不在家的時候偷偷去上，因為后媽老是罵她，說她把衛(wèi)生間弄得亂糟糟的。
她在家里安靜得像個影子，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她平常的娛樂，基本上就是呆在房間折紙剪窗花，只有到了周末，她才會央求***明帶她出去玩。
徐安安最喜歡去海邊，她喜歡看海，喜歡坐在沙灘上吹著海風發(fā)呆。原來媽媽還在的時候，他們?nèi)齻€人就經(jīng)常去海邊散步。
***明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媽媽第一次帶著他們倆去海邊的情景：傍晚清涼的風迎面吹來，一陣陣海浪聲中，媽媽給他們講童話故事《海的女兒》，故事說完時夕陽還未沉入海底，海面倒映著漫天彩霞。
***明給她們背剛學的詩：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他對她們拍著胸脯許下宏愿：“以后我要在海邊買個大房子給你們住，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十幾年后，***明真的買了海景房，然而，她們卻都住不上了。
10
徐安安在媽媽走后的第三年，檢查出了慢性腎衰竭，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發(fā)展成了尿毒癥。
醫(yī)生說，這或許和徐安安長期不愛上廁所有關(guān)。病情發(fā)展到現(xiàn)在，除了靠透析維持生命，唯一的法子就是腎移植。
***明想要給徐安安做腎移植，可是，爸爸不愿意。
這一次，無論***明怎么苦苦哀求都沒有用，腎移植的錢對于這個家來說是筆天文數(shù)字，更何況，腎源也是問題。
按爸爸的說法，給徐安安治病，這錢就是“打水漂”了。
爸爸說這話的第二天，***明就不去上學了。他偷偷溜去了工地打工，他要掙錢，他要給徐安安治病。
工地上太陽很毒，他被曬得掉了一層皮，手也被鋼筋磨破了?？伤稽c都不覺得苦，那一張張鈔票給他描繪著徐安安康復的希望。
他只希望，活能多點，再多點。
連苛刻的包工頭都對著他直嘆氣：小伙子，歇一歇吧，你不要命啦！
他想了想徐安安，搖搖頭，又埋頭去干活。
包工頭被他這拼命干活的架勢嚇到了，他趁***明不注意，從他手機里翻出了***明爸爸的***。
爸爸立刻帶著堂哥把他從工地上綁回了家，***明挑釁地和他對著吵架：“你綁我回來也沒用，我不會去上學了，我一定要掙錢治好徐安安，哪怕給她捐一個腎我也樂意！”
爸爸聽見這話暴跳如雷，他跑到房間里拖出徐安安，說：“你敢？！你要想捐腎，我現(xiàn)在就掐死她！”
徐安安驚慌地看看爸爸，又看看他，哇地一聲哭了。
11
第二天早上醒來，徐安安不見了。
***明發(fā)現(xiàn)的時候，像瘋子一樣踹開了爸爸的房門：“你把徐安安藏哪了？！”
爸爸知道徐安安失蹤后，慌亂得顧不上回答，立刻報了警。
警方查了監(jiān)控，徐安安凌晨三點就出門了，看她出走的方向，是往海邊去了。
一家人立刻趕到他們常去的大片海灘，可是茫茫大海，除了不斷拍打著沙灘的潔白海浪，他們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
***明不死心地沿著海岸線走了很久很久，然而一無所獲。
徐安安就這樣失蹤了，生死未知?！ ?/p>
盡管知道希望渺茫，可是***明仍舊幻想，徐安安還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好端端地活著。
因為這個幻想，***明回到了學校，他拼命念書，他想上個好大學，然后掙很多很多錢，這樣，萬一某天奇跡出現(xiàn)，他找到了徐安安，他就有錢帶她去治病了。
可是一年過去了，十年過去了……
他畢業(yè)了，掙了很多很多錢，卻再也沒有聽見過徐安安的消息，有時候在人海中看見某個很像徐安安的身影，他追過去，卻都不是徐安安。
其實他心里早就清楚，卻一直不愿承認，他此生都無法再見到徐安安了。
很久很久以后，***明去了大洋彼岸的另一片海灘，印度洋溫柔的晚風吹拂下，一個年輕的媽媽正在給孩子講故事，盡管語言不同，可是，他分明看見媽媽手里捧著的故事書，正是《海的女兒》。
他在旁邊駐足傾聽，金發(fā)碧眼的女郎用溫柔的嗓音講到了故事結(jié)尾：人魚公主為了王子，甘愿化作泡沫，回歸了大海的懷抱。
已經(jīng)是中年人的***明閉上眼，潸然淚下，他想起自己聽過的一個說法：自閉癥的孩子都是來自星星的天使。
或許，這人間太苦了，她不愿見親人為難，早就回到了星星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