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杜江茜劉開怡山東臨沂報道
“你們都只寫任艷紅家,還來找我們干什么?!本X和抗拒,在一開始就呈現出來。在路邊,李中生遲疑打量著,又提出要看看記者的工作證。這是個普通的農民,8年前,他的弟弟、弟媳婦、侄子、侄女,一家四口,先后死于毒鼠強中毒。此后,整個李家都和警方認定的嫌疑人任艷紅一家,再無往來。
7月2日,對于任艷紅涉嫌投毒一案,臨沂市檢察院申請撤訴,法院裁定準予撤訴,這意味著,被羈押近八年的任艷紅將獲得自由。
李忠山家門口,貨車對面就是任艷紅家
寧靜小村里,兩個家庭之間,波瀾再生。
拿到裁定書后,李中生79歲的母親在家哭了一整天,父親坐在簡陋的沙發上,拍著大腿,一遍遍吼著,“我們家去了4個人呀,4個呀,公道呢,公道在哪里。”
村子另一邊,任艷紅的丈夫吳士國和哥哥任慶傳,也在哭泣。這兩個面龐黝黑的山東漢子,用“又高興又難過”形容自己的心情,“我們都相信不是她做的,可是還是遭了八年的罪,八年呀?!?/p>
毫無疑問,期間,案件的兩次死緩,兩次駁回——無論是對堅稱受冤的任艷紅一家,還是對一家四口身亡的李家家屬,都是一場太過折磨的拉鋸。而在這個過程中,兇手無著,真相待明。
公道7月6日,山東臨沂費縣,東嶺村村頭。
79歲的劉進蘭翻出一個口袋。那是個被層層包裹在柜子最深處的袋子,里面,是她的兒子李忠山一家三口的照片。照片是冬天照的,15歲的孫女李月臉頰胖乎乎的,站在中間,兒子李忠山頭微微側著,一邊的兒媳許永蘭正和善微笑。
——這是這家人留給老人的最后念想,8歲的外孫在當年年初身亡,照片和衣服都燒走了,只有記憶中,那是個有點挑食有點瘦,但是活潑愛鬧的男孩。
過去8年,家人不愿意讓老人看見這些,因為一看就會哭,然后是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身體也越來越差??墒?,每逢節日清明、案件開庭,甚至就是經過李忠山家門口,看見孫子生前喜歡吃的包子,和孫女一般大的孩子……一點一滴,都能喚起老人的傷痛,或者是,這個家庭一直在傷痛中,從未走出。
“案子之后,我們家就再也沒過過一個好年,到了團聚的時候,想著他們一家人,就難過?!崩钪猩沁@個家這一代的最后一個兒子,早年一個兄弟在意外中身亡,剩下他和弟弟李忠山。在村里人眼中,這兩兄弟都是敦厚老實人,從不和人起爭執,家庭也都和和美美。到了2011年1月,先是侄子李浩中毒身亡,全家還沒從悲傷中緩和,幾個月后,李忠山一家三口也都去了,還都是被人下毒殺害。
那一天,白發人送黑發人,李成會和劉進蘭老兩口一路哭著回家,跌跌撞撞進到家門,軟在床上就爬不起來了。生活本就艱難,雪上加霜的是,此后他們的身體每況愈下,“撐著就要等到一個公道?!?/p>
李家人并不知道,相似的話,其實吳士國也說過。
被羈押的任艷紅
他從一開始就不相信自己的妻子會是下毒的人,這個老實巴交的農村人,這輩子都沒想過自己會和殺人、滅門、死緩這些駭人聽聞的字眼扯上關系。
8年前,警察告訴他,妻子任艷紅是投毒殺害鄰居一家四口的兇手;接下來,做了有罪供述的任艷紅庭上翻供,稱遭刑訊逼供,此后,臨沂中院兩次判決任艷紅死緩,又兩次被山東省高院發回重審。如今,終于等到法院裁定準予撤訴。
最初,他學著去找律師,那是個熟人介紹的,結果在聽到任艷紅喊冤后,第一反應是跑來問他,“你媳婦是不是腦子有毛病?”
于是,他又到處托人換律師,到臨沂、到濟南,帶著厚厚的材料,一遍遍尋覓,在最茫然痛苦時,想起曾經熱鬧的家,兒女膝下,妻子賢惠,他想要恢復那樣的平靜和緩,再想到還在看守所里的妻子,終又沉默堅持下來。他相信會有公道,沒做過就是沒做過,不會有黑白顛倒。
“一家四口,不會這么不明不白死了的。”東嶺村的村民們也相信公道。曾經,這個村子家家戶戶大門敞開,大家常常相互串個門,打個牌,喝個酒,誰家包餃子要韭菜了,能去鄰居家的地里討要一把,遇到紅白喜事,更是相互幫忙。
但是在李忠山家的“滅門案”后,有兩個多月的時間,村里幾乎沒人走動,戶戶大門緊閉,每天,刑警隊的車排著隊開進,然后敲***門,入戶調查。
“太不安寧了。”一位村民心有余悸,“我們都需要一個真相,才能安心?!?/p>破碎的兩個家庭
如今,在東嶺村,李忠山家已大門緊閉,相隔不到百米,任艷紅家房梁上,“美滿姻緣”四個字已褪色泛黃。
曾經,在村里,他們是“好得一家人”一樣的存在。兩家人合伙販過蒜黃,時常走動吃飯,任艷紅的女兒和李忠山的兒子李浩同歲,是經常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到了接送孩子上學時,兩家人相互搭把手更是常事。李浩去世后,李家處于悲痛中,任艷紅更是有空就到李家,安慰做母親的許永蘭。
不過,再好的關系也戛然而止在2011年。
李忠山家遭遇“投毒滅門”的半個月后,鄰居任艷紅成為嫌疑人,因為涉嫌投放危險物質罪被拘留,同年被逮捕。
李家人相信這個結論,在他們看來,李忠山家每次中毒,都是農歷初一、十五,這正好是任艷紅不需要去打房頂的日子,同時,最后致命的一次中毒,任艷紅也進過李家。
李忠山家出事后的第一個春節,李家父母在任艷紅家的大門上貼了白紙,“太氣了,氣得心口疼?!?/p>
被毒殺的李忠山一家三口
對于李家人而言,李忠山、許永蘭、李浩、李月,都不是死亡證明上簡單的名字,而是至親。李忠山有點瘦,許永蘭性格直爽,兩人是自由戀愛結婚,感情一直很好。女兒李月比較內向,放假就呆在家里看書看電視,但是成績很好,以后肯定會考上個好大學,兒子李浩長相上比較朝李忠山,瘦,有點挑食,不過特別活潑鬧騰,對人也有禮貌。
“小浩不怎么喜歡吃飯,結果出事前一天,還一口氣吃了我買的兩個包子,他媽媽當時還笑他,別人買的就是香些?!比缃?,李忠山的外甥女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但是,她一直記得這兩個弟弟妹妹,“會忍不住想,如果他們長大了,該是什么樣子,在干什么?!?/p>
如今,對于撤銷起訴的結果,李家人無法接受,他們再次提起上訴。在過去漫長的對抗和等待中,他們已經認定任艷紅就是兇手,如果她不是,那真相到底是什么?
時間在向前走,案件不斷有新變化,身處其中的人,還在繼續生活。
在任艷紅家,出事時,她的女兒剛讀小學,兒子15歲。剛開始,別人提起這件事,女兒就哭,如今,這個已經長成大姑娘的女孩,提到母親也只是微笑,她幾乎不會提起自己的媽媽,但是,在得知案件有轉機后,她偷偷手機帶到學校,想隨時查新聞看進展,不過,很快就被老師沒收了。
案發時,任艷紅的兒子正在叛逆期,一度更加少言寡語,不愿回家,中學畢業后,他不愿再讀書,跑到新疆打工,中途談了女朋友,但等到雙方父母見面時,因為這件事,還是不了了之。同樣的,在得知案件轉機后,他連夜買了火車票,從新疆往家里趕。
其實,在東嶺村,幾乎沒人會當著李家或者是任艷紅家里人的面,討論這件事,即使當時在整個縣都沸沸揚揚,但是大家心里都有著自己的判斷。有人覺得不可能是任艷紅,有人愿意站出來做時間證人,也有人更同情李家,平時更照顧他們家人。
即使是這樣,兩年前,任艷紅的婆婆仍然服毒自殺了,家里人都覺得老太太是頂不住壓力,心里難受,“她和任艷紅關系好,親母女一樣?!?/p>真兇無著真相待明
到如今,任艷紅都還不知道婆婆的去世,過去8年,她僅見過家人兩次,都是庭審后,法官準許下的簡短見面,她哭著一遍遍告訴親人,她沒有做過。
曾在看守所內和任艷紅關押在一起的張大姐,從網上得知任艷紅被撤訴后,以為她已經被放出來了,匆匆趕到她家里,想看看她,“我覺得她的人品很好,很有愛心?!?/p>
事實上,這幾年,幾乎常常有“獄友”給吳士國打***,或者來到他家,告訴他任艷紅在看守所里的情況,還有找到律師,表示愿意幫任艷紅出錢打官司,“就覺得她人很好,而且,膽子特別小,是特別特別小,不是會干出這種事的人。”
在看守所里,任艷紅過得很省。過去八年,每過一段時間,吳士國就會到臨沂看守所給妻子匯錢,可是每次,都會發現,上一次的錢都沒有用完?!蔼z友”告訴吳士國,任艷紅舍不得花錢買水果,吃的也都是免費的饅頭稀飯。
在一份和律師的會見筆錄中,任艷紅說,“我就等啊。前段時間,因為在這里面待的時間長,缺維生素了,整個下巴都發黑了,牙也掉了。整天情緒不好,難受。”
對于李家而言,此前的每次開庭審理,都是一次煎熬,兩次死緩,讓他們不能接受。
“4條人命呀,難道不應該是死刑立即執行嗎!簡直就應該槍斃四次。”李忠山的哥哥李中生很生氣,他覺得是任艷紅家里花錢找了關系,不然明明都調查處結果的事,怎么會被推翻。
如今,他們對于媒體的感受也很復雜,一方面,他們希望自己的聲音能被更多人聽到,就像任艷紅一樣,被廣泛的關注。另一方面,在前幾年對于此案的報道中,主流報道都聚焦在案件的證據是否扎實、司法程序是否正義,這樣李家人覺得被忽視了,他們開始覺得,“媒體都是幫任艷紅說話的?!?/p>
7月4日,李家人提起上訴,要求改判不準予臨沂市檢察院撤回起訴,并追究嫌疑人任艷紅的刑事責任。
“我最想的,就是我的四個娃能活,不能活,那就真兇伏法,賠錢。”劉進蘭很堅定,幫兒子一家要到一個真相,一份正義,是如今他們老兩口最大的執念。
“你說,我們是不是也要找大律師,然后一個一個摳證據,或者是到處找媒體來關注呀。”李忠山的外甥女有點疑惑,一家四口的“滅門案”,怎么找到一個真相,要這么難,這么久。
“我們也需要一個真相?!比纹G紅的丈夫吳士國,曾對著哭喊冤枉的妻子說,“你在里面堅持,我在外面堅持?!比缃?,他們也需要一個真相,去面對過去8年的艱難。
——塵埃并未落定,所有人,都在等待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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