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
漫漫冷雨，灑在青石板路上。沈嬌一襲男子長(zhǎng)衫，大搖大擺的站在提刑司的門口。她身上的衣衫有些發(fā)皺，一看經(jīng)年累月不知穿了多少回。
飄忽的雨水浸濕了她垂著的發(fā)絲，她卻毫不在意。
她盯著陰暗的天空，有些發(fā)愣。
沈嬌想起方才大夫的話：“你的病，老夫?qū)嵲跓o能為力啊……”她沒由來的輕嗤一聲。這時(shí)，提刑司的大門打開。
沈嬌一眼就看見了人群中耀眼的陸凝。他穿著四品藍(lán)色官袍，清雅華貴。周遭的官差朝他拱了拱手，喚道：“辛苦提刑官大人了。”
沈嬌眼睛一亮，立刻整理掉身上沾染的雨滴，這才走了過去。陸凝一出來，就看見沈嬌一身毫無體統(tǒng)的男子裝扮，朝自己而來。他眉頭不由緊蹙。
身后的官員卻打趣道：“陸大人，你那未婚妻又來了，果真‘情深意重’。”陸凝一下黑了臉。沈嬌跑到他的面前，她吸了吸鼻子，聲音興奮。
“這是我特意去城西采芳齋給你買的，你快嘗嘗還是不是原來的味道。”
說話間，她將一直護(hù)在衣袍中的糕點(diǎn)塞給陸凝。從采芳齋到提刑司，最少也得走上兩個(gè)時(shí)辰。這糕點(diǎn)也不便宜，幾乎花光了她這個(gè)月攢得錢。陸凝卻看也沒看一眼，神色冷淡：“不必。”話畢，他徑直就往前走。
沈嬌望著他漠然的背影，眼底一黯。眼見陸凝要上轎，她忙跟了過去。
沈嬌一把掀開轎簾，就坐在陸凝身邊。
她將糕點(diǎn)硬塞給陸凝，頗有些無賴道：“阿凝，我等了你兩個(gè)時(shí)辰，你嘗嘗吧。”
“誰讓你等的？”這冷冷的話語，讓沈嬌一時(shí)語塞。
她傻傻笑了：“阿凝，你不愧是提刑官，我說不過你。”
陸凝本想將她趕下轎，可見她被冷風(fēng)吹得青白的臉色，又不悅的止住嘴。
沈嬌將這一幕看在眼底，身上的寒冷仿佛都被驅(qū)散了。
她知道，陸凝只是嘴上不饒人罷了。看著陸凝的側(cè)臉，她想起大夫的話，喉頭一陣梗塞，幾欲說出自己的病。
可最終也還是什么都沒說。說了又有什么用？他又不是大夫，何必再讓他白白擔(dān)心……以前，沈嬌面對(duì)他的時(shí)候，總有說不完的話。
可這一路卻十分沉默。轎子快到沈家。陸凝用余光看向沈嬌，她垂著頭看不清神色。
他收回了視線，聲音淡漠：“下去，以后不要去提刑司等我。”
沈嬌一愣，固執(zhí)的坐在轎子上：“為什么？”
陸凝看著她胡亂扎起的男子發(fā)髻，沒了耐心。
下一刻，他一把拽住她的手腕，直接將她拖出了轎子。
沈嬌還想上轎，可陸凝下一句話卻讓她直接僵在了原地。
“我丟不起這個(gè)人！”心毫無防備的狠狠一疼。
回神之際，陸凝的轎子便已遠(yuǎn)去。
她緩緩低頭，看著自己一身破舊的衣衫，喉間發(fā)苦，唇角的笑再也勾不起。
冷雨打在她身上，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緩緩朝著沈家而去。
站在沈家門口，她面無表情推開門。
剛進(jìn)門，沈嬌便生生被一根木棍打彎了腰！她悶哼一身，迫不得已地跪了下來。她緩緩仰頭，正對(duì)上二嬸許蓮刻薄的臉。
“死丫頭，又偷跑！那么多活不干！”沈嬌沒有吭聲，她垂下了頭，無聲冷笑。
自父母亡故后，她的家和家產(chǎn)便被二叔一家強(qiáng)占。
她一個(gè)女兒家，根本無人為她撐腰。
看到她的笑，許蓮手中的棍棒立刻重重?fù)]下：“笑什么笑？你還敢笑？老娘打死你！”許蓮發(fā)瘋一般的棍棒落了下來。
沈嬌的唇角漸漸滲出血跡，卻連一聲求饒都未出聲。
過了很久，許蓮才將棍棒扔在一邊，大口的喘著氣。
她從懷中扔出一封信，砸在沈嬌臉上。譏諷道：“死丫頭，恭喜你啊，陸家要退婚了。”
第二章不配沈嬌呆呆的看著那封信，整個(gè)人似被釘在了原地。
許蓮還想再諷刺。
沈嬌卻猛地回過神，她撿起那信便沖出了門。
冷雨越下越大，她跑在那熟悉的街道上。
這條通往陸府的路，她曾走了無數(shù)遍。
以前每一遍，她都是懷著期待的。
沒有一次，她像這次一樣彷徨難過。
沈嬌想起第一次見陸凝的場(chǎng)景，那時(shí)她的父母還在。她跟著爹爹到陸府作客。
因?yàn)轭B皮被大狗追著，掉到了湖里。
不會(huì)水的她越掙扎越是下沉，幾乎被淹死的時(shí)候，一只溫暖的手臂托起了她。
三月桃花初綻，滿樹云櫻下。
陸凝便刻在了她的心頭。
父母離世后，她的世界從此黑暗。
而陸凝，便是那片黑暗中唯一的月亮。
她什么都沒有了。
可如今，這月亮也要失去了嗎……沈嬌眼眶泛了紅，她喘著氣，停在了陸府門口。
她上前敲了敲門，門開了。
守衛(wèi)看了她兩眼，說了句“我去通稟”，又將門一下關(guān)上！沈嬌的心便也一跳。等了許久，門終于又開了。
來的是陸府的管家，他臉上帶著客氣的笑，卻沒有讓她進(jìn)去的意思。
“沈小姐，夫人已經(jīng)歇下了。”
沈嬌背在身后的手攥緊了那信：“我……我想找阿凝……”管家眼中厭煩：“這恐怕不行，男女授受不親，還請(qǐng)沈小姐自重。”沈嬌一怔。
她喉間梗澀：“……抱歉，打擾了。”門又是重重一聲被關(guān)上！被雨淋透的衣裳緊緊貼在身上，帶走了沈嬌僅剩的溫度。
看著陸府的描金牌匾，她垂下頭。
寒意一點(diǎn)點(diǎn)扎進(jìn)了她的心里。
天蒙蒙亮，提刑司門口。
陸凝坐在轎子里閉目養(yǎng)神，就在這時(shí)，轎子停了下來。
他睜開眸，掀開了轎簾，就看見了攔在轎子前的沈嬌。
他目光略過她濕透的衣裳，眉頭下意識(shí)皺起。
“你一大早又跑出家門？”他聲音冷沉，眼底的厭惡不言而喻。
沈嬌卻好似沒聽見，只直直望著他問：“阿凝，你要退婚嗎？”陸凝聞言神情微變。
他的無言讓沈嬌心中一緊。
她啞著聲又問：“我以后還可以來找你嗎？”陸凝被她問得莫名心煩，冷著一張臉：“讓開！”沈嬌卻突然上前抓住他的袖子，聲音低啞：“我不會(huì)再給你丟臉了，也不會(huì)再讓你生氣，你不要退婚好不好？”她近乎哀求。陸凝卻皺著眉一把扯回衣袖：“提刑司不是你胡鬧的地方！”轎子從她身邊毫無留戀的離開。沈嬌抱著胸口緩緩蹲在地上，胸口撕裂的疼痛讓她不得不張著嘴大口呼吸著。這時(shí)，她的身后傳來一聲嘲笑。“呦，這不是陸提刑的未婚妻嗎？”“什么陸提刑！他陸凝有個(gè)這樣的未婚妻，也配做提刑官？”沈嬌的眼睛一下睜大。她轉(zhuǎn)過身，便看見兩個(gè)衣裳凌亂，剛從花樓出來的紈绔搖著扇子走過。她狠狠咬了下唇，猛地沖了過去。才進(jìn)入廳堂的陸凝聽著小廝的通報(bào)，冷著臉走出提刑司。一眼就看到沈嬌竟和兩個(gè)紈绔扭打在了一起！毫無形象可言，全然不像一個(gè)女子。“沈嬌，你還要鬧多久？！”沈嬌聽見陸凝冰冷的聲音，一下子止住了手。兩個(gè)紈绔見狀，急忙逃走，只留下狼狽潦草的沈嬌。她手足無措的看著冷著臉的陸凝。壓制住胸口的疼痛，她喃喃解釋：“他們說我不配做你的未婚妻，還說你……”話未說完，陸凝冷言打斷：“你確實(shí)不配！”第三章撒謊沈嬌不知道自己怎么離開的。她拖著一身的傷痕，不知該去何處。腦海中都是陸凝的那句話：“你確實(shí)不配。”她望著陰暗的天空好一會(huì)兒，才抬起僵硬的腿回了沈府。許蓮不在，她拖著疲累的身子緩緩走向柴房。柴房里。一抹佝僂的身影，正艱難的彎腰收拾柴火。沈嬌眸光微閃，緩緩走過去輕喚一聲：“奶奶。”沈奶奶抬起頭，見到沈嬌，渾濁的眼亮了亮。但看著她渾身濕透狼狽的樣子，忙拉住她的手，心疼的問：“這是怎么了？”沈嬌握住奶奶干瘦的手，不愿透露一絲委屈：“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快去換身衣裳。”沈奶奶摸著她冰涼的手，連忙說，“奶奶把你娘的衣服給你改了改。”接過那身羅裙，沈嬌有些遲疑。“奶奶，我做事穿女裝不方便。”沈奶奶一聽，心底涌上愧疚和自責(zé)。“是奶奶生了個(gè)沒良心的。”她眼中涌上渾濁的淚水。沈嬌有些倉(cāng)皇，急忙蹲下握住沈奶奶的手：“奶奶……不是您的錯(cuò)……”沈奶奶搖了搖頭，默默擦去淚水。她輕撫著沈嬌的頭：“等你嫁了人，就好了。”沈嬌一怔。她真的還能嫁給陸凝嗎？心底的酸澀翻涌，堵住她的喉嚨。她垂下眸，艱澀地說：“我嫁了，您怎么辦？”“你二叔到底是我兒子，不會(huì)不管我的。”沈奶奶拍了拍她的手。“奶奶……”沈嬌心里沉沉，看著這簡(jiǎn)陋的柴房，沒再往下說。將這個(gè)月買來的米面藏好。沈嬌看著身上的青色羅裙，有些出神。她想起以前，曾聽見的陸凝和朋友說過的理想妻子標(biāo)準(zhǔn)。——賢良淑德，溫婉可人。……傍晚，提刑司。陸凝忙了一天，下了值走出府衙門口，卻突然被一道身影擋住了去路。“阿凝！”他一抬頭，就見沈嬌一身青色羅裙，局促的站在原地看著他。陸凝眼底有什么一閃即逝，卻只是冷淡道：“你一個(gè)女子，還是這樣比較適合。”沈嬌聞言，心中涌上喜悅，忍不住像兒時(shí)一樣去牽他的手：“那我現(xiàn)在是不是不丟你的臉了？”那手觸上那一刻，冰涼得刺人。陸凝心中異樣一閃而過。接著，卻一把甩開她的手，冷聲開口：“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說完，他轉(zhuǎn)身離開。沈嬌臉上的笑一下僵住。眼看陸凝的背影越來越遠(yuǎn)，她大聲喊道：“阿凝，我都會(huì)改的，你不要退婚好不好？”隨著她話音落下，四周人異樣的目光全看了過來。陸凝眼底一片冰寒，他快步走回，一把將沈嬌拽進(jìn)了一旁的巷子，“你瘋了嗎？！”沈嬌腳步踉蹌了幾步，跌坐在地上。很快，鼻腔一股熱流涌出。咸腥的血蔓延在她的口鼻，刺的她雙目發(fā)痛，她的病又發(fā)作了。陸凝驚愕不已：“你這是怎么了？”沈嬌一陣沉默，好半天才說：“我活不長(zhǎng)了。”她忍著胸口的痛，囫圇抹去鮮血。“你不要退婚，好不好？”沈嬌仰頭望著他，帶著不自知的哀求。不料陸凝卻退后一步。他眼中無半分信任：“這么多年，你臉皮倒是越來越厚，撒起謊來臉都不紅了。”沈嬌直直愣住。看著陸凝鄙夷的目光，胸口的疼痛好似重了好幾倍。陸凝看著她這幅模樣，眉頭更緊。他召來轎子，示意沈嬌進(jìn)去。沈嬌張嘴想再說些什么，腦海中卻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她眼睫微顫，最后不發(fā)一言低下頭進(jìn)了轎。轎子停在沈府門前。陸凝掀開轎簾，冷淡的開了口：“這是我最后一次送你，以后不要再來提刑司，更不要再見面！”沈嬌下了轎。看著陸凝后退一步，避之不恐的樣子，她渾身一僵。良久，她才扯出一抹苦笑。“我好想回到從前，那時(shí)候你還會(huì)牽著我的手，還會(huì)教我……”陸凝聽著她的自言自語，沒了耐心。他冷著一張臉：“從前的事，我不記得了。”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走。沈嬌心中一陣悶痛。看著他決絕的背影，忍不住追上去：“我沒說謊，我真的……”‘活不長(zhǎng)了’幾個(gè)字成了她堵在喉中的話。沈府門大開，一個(gè)粗壯的男人拿著粗木棍沖出來，惡狠狠的罵：“臭丫頭，我今天打死你！”在沈嬌驚恐的目光中，男人扯住她的頭發(fā)生生拖進(jìn)門口。“嘭！”巨大的關(guān)門聲響起，陸凝下意識(shí)的回身望去。府邸門前早已無人，只有棍棒落在身上的聲音隱隱從門內(nèi)傳出來……第四章與我何干沈嬌抱住頭，痛苦的蜷成一團(tuán)，沈二叔那無情的棍棒一下下?lián)]向她。辱罵聲不絕如縷，她暗淡的眸光卻緊盯著那扇門。可直到她意識(shí)模糊，那扇門依舊緊閉。就在這時(sh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許蓮聲音慌亂無比：“當(dāng)家的……那死虔婆出事了……”沈嬌混沌的意識(shí)因?yàn)樗痪湓挘幌虑逍选Ｋ痤^，看著許蓮被血染紅的藕色衣裙，瞳孔一縮。“到底怎么回事？”沈二叔收了棍子，不耐的問。“我……我只是輕輕推了她一下……”沈嬌心口一震，死命撐起搖搖欲墜的身子，咳著血沖向柴房。“死丫頭！站住！”沈嬌什么都聽不見，她踉踉蹌蹌的跑著。跌在地上，又強(qiáng)撐著爬起。“奶奶……”她聲音破碎。等趕到柴房門口，她的心口一窒。昨天還好好的奶奶，如今倒在劈柴的木樁上，身下全是鮮血！沈嬌所有的理智都被這一幕湮滅了，她紅著眼撲了上去：“奶奶——！”沈二叔和許蓮這時(shí)也趕到。沈二叔探了探鼻息，神色不耐：“這不是還有一口氣嘛！去找大夫吧。”沈嬌整個(gè)人脫力般跌坐在地上。她緊握著奶奶的手，淚如雨下。奶奶是她心中唯一的親人了，沒了奶奶，她就什么都沒了。大夫背著藥箱匆匆趕到。把脈以后，輕聲一嘆：“老人家年歲已大，老夫也無能為力啊……”沈嬌腦中一震，就跪了下去：“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奶奶……”大夫有些不忍心，最終深思后開口：“除非能尋到鹿茸，再輔以人參……”大夫的話還沒有說完，許蓮立刻尖刻大喊：“我們哪有那么多錢……”話沒說完，正對(duì)上沈嬌駭人的眼神。沈嬌咬著牙，從齒縫中漏出幾個(gè)森寒的字。“奶奶出事，我就要你償命！”許蓮打她，她也就認(rèn)了，可是奶奶年歲已高，她怎么下的了手！許蓮捂著胸口輕顫了一下，罵道：“你這樣是要嚇唬誰？我反正沒錢！”翌日。陸凝剛打開門，就看見了站在門外的沈嬌。嘴中無情的話，卻因?yàn)樯驄衫仟N的樣子噎在了喉嚨。他的眉頭緊蹙，半晌才道：“你又來作甚？”沈嬌黯淡的眸光一亮。她想了很久才決定來找陸凝，兩人好歹多年相識(shí)，不可能見死不救。她一瘸一拐的上前扯住了他的官服：“阿凝，你幫幫我好不好？”“什么事？”陸凝聲音冷淡。沈嬌看見他冷漠的樣子，心口一沉，緩緩開口：“我奶奶病了……”……你能借我點(diǎn)錢么？“與我何干。”陸凝冷冷道。沒出口的話被硬生生堵在喉嚨。沈嬌臉色一白，幾乎瑟縮。可想到還等著救命的奶奶，她硬挪著步子往前。顫著聲開口：“阿凝……”“不要再來做戲了。”昨日是自己病了，今日便成了奶奶病了！陸凝最后一絲耐性也被磨光了，只覺厭煩不已。他譏諷一笑：“看看你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樣子了！”沈嬌渾身一震。陸凝厭惡的神情，如同二叔的棍棒，狠狠砸在她的心口。一下又一下，痛得她渾身都抖了起來。拼命忍住上涌的淚水。不知怎么的，沈嬌就想問問他。“要是我出事了，你會(huì)幫我么？”陸凝對(duì)上她哀戚的目光，心中煩悶：“不會(huì)，因?yàn)椴恢档茫 ?/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