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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手機(jī)***突兀地響了起來。
宋野伸手在亂糟糟的書包里摸索了半晌也沒找到聲源。
他皺眉爆了一句粗口,倒提著書包一陣粗暴地抖摟,里面的書本紙筆嘩啦啦倒了一地,包括那個掉了漆的老年機(jī)。
舉著手機(jī),宋野的眉毛幾乎要擰成疙瘩,他極不耐煩地摁了接聽鍵,“說。”
那頭的李端還沒說話,宋野就聽見一陣嘈雜,明顯是在打架,聽起來還挺壯觀,拳拳到肉,哭聲震天,有人叫娘罵老子,有人求爺告奶奶,妥妥大場面。
他懶得搭理,就在他準(zhǔn)備掛斷的時候,李端的破鑼嗓子在那頭聲嘶力竭地喊起來,“把手機(jī)還給我!還給我!”
接著就是一陣搶奪聲和李端新鮮熱乎的慘叫。
宋野毫不猶豫的掛了***。
母親留給自己的那點錢,都快被這孫子惦記完了,他還得上大學(xué),沒點錢傍身哪行,難不成還真指望那個廢物?
想到這,宋野覺得胸口憋悶得厲害,甩起書包就拐進(jìn)了旁邊的網(wǎng)吧。
小鎮(zhèn)的冬天呵氣成冰,宋野從網(wǎng)吧出來的時候,天上正紛紛揚揚飄著雪,他裹緊棉衣,幾乎是懷著上墳一樣沉重的心情回了那個所謂的“家”。
李端正在那個破沙發(fā)上癱著,臉上五顏六色甚是精彩,一只胳膊折了軟綿綿地垂在地上,嘴里嘶嘶地抽著冷氣,從宋野的角度可以很清楚地看見李端腫得像豬頭的臉和鼻孔里撅出來的幾根鼻毛。
聽見動靜,李端把眼睛掰開一道縫,這微小的動作也牽動了傷口,他疼得齜牙咧嘴,“今天為什么不來救我?”
宋野抬頭看了眼,半嘲半諷,“救你?算上這次,苦肉計你都用八回了,前面七次,四次還賭債,兩次還酒錢,還有一次還嫖資,我說兄弟,坑蒙拐騙咱能不能有點新意?”
李端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你個小王八羔子,我是你爹!花你點錢怎么了?你的不是我的?!”
要進(jìn)屋的宋野忽然停下步子,扭頭定定看著李端,在那雙清亮的眼睛注視下,李端一時竟有些畏縮。
“你是我爹?”宋野有些玩味地一笑,“那么爹,我想要最新款的阿迪,能變速的自行車,我想去龍翔滑雪,想去三亞跨年,爹,您能幫我實現(xiàn)嗎?”
他冷笑著說完,也懶得裝了,冷冰冰道:“遠(yuǎn)的不說,我不想住一開窗就是公共廁所的屋子,不想一天三回被房東堵著要錢,不想跟外面的流氓和野雞有一毛錢關(guān)系,不想看你那比屎還臭的嘔吐物,您能幫我實現(xiàn)嗎?我他媽配嗎?!
所以,咱能不能別在這兒演什么父慈子孝了?要不是我媽死了,我一輩子也不想來棲云鎮(zhèn),一輩子也不想住這鳥籠子,一輩子也不想跟你有任何瓜葛!”
臥室門砰一聲甩上了,李端怔怔地看著那扇門,血絲慢慢爬滿了眼球。
2
宋青云,人如其名,是個一心想要飛黃騰達(dá)、平步青云的漂亮女人。可人生總是這樣,心越是比天高,命就越是比紙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嫁給了丑矬窮李端。
兩人的婚姻維系了一年多,李端當(dāng)時在煤礦上班,下井十三天回來后,家里早已人去樓空,衣服還掛在櫥子里,臟碗還泡在池子里,宋青云卻不見了,一起消失的還有一張八千塊的存折,那是1990年的八千塊。
李端原本只是懶散市井不求上進(jìn),經(jīng)此變故,突然像是變了個人,開始酗酒賭博,打架斗毆,工作很快就丟了,人變得更加暴躁病態(tài),甚至債臺高筑,總之他成了一個真正的廢物。
他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十幾年,直到有一天接到一個***。
棲云鎮(zhèn)的火車站極小,他穿著漏了棉絮的破襖,頂著被凍出的兩行鼻涕,跺著腳,哈著氣,遙遙看見一個筆挺的少年出現(xiàn)在月臺上。
15歲的少年穿著雪白的羽絨服,戴著亮黃的毛線帽,皮膚白皙,寬肩長腿,李端不想承認(rèn)又不得不承認(rèn),這孩子隨他媽。
宋野走近了,用鼻孔對著眼前瘦小的男人,“你是李端?”
口氣冰冷,毫不客氣。
他還記得母親死之前緊緊攥著他的手,“雖然你爸拋棄了我們母子,但他畢竟是……你爸,他得對你負(fù)責(zé)。阿野別怕。”
宋青云其實混得相當(dāng)失敗,親戚斷絕,無朋無友,臨死之際,遍尋一圈而不得,這才想起了李端。
宋野想,若不是母親死了,省城實在無法立足,否則無論如何他也不會來找這種拋妻棄子的渣男。
母親病逝后,無依無靠的我,只能去找十五年未見的無賴父親
因此,從一開始,宋野就認(rèn)定李端沒有本事、品性卑劣,是個三百六十度全死角的垃圾。
漸漸地,伴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份看不起慢慢變了味兒,宋野不再輕視李端了……他討厭李端,對李端深惡痛絕,他認(rèn)為沒有爹也好過在垃圾堆里找爹,他瘋狂期盼高考,考完了好趕緊離開這個破屋子,這個破鎮(zhèn)子,這個廢物李端。
他簡直不明白,這種還需要別人照顧的巨嬰有什么資格監(jiān)護(hù)別人?一坨糊不上墻的爛泥也配讓別人叫爹?爹有什么錯,為什么要侮辱爹。
3
這是宋野來到棲云鎮(zhèn)的第二年,昨晚的沖突在過去的一年間數(shù)見不鮮。
吵得最兇的那次,宋野推開窗戶從二樓一躍而下,李端大駭,撲到窗前,只見宋野捂著受傷的腿,指著他的鼻子,“從今以后,這家里有你就沒我宋野!”
后來失血暈厥的宋野被好心人送到了醫(yī)院,李端趕來二話不說先抽了宋野一耳光,那是宋野生平第一次挨打。
宋野用舌頭頂了頂腮幫子,漫不經(jīng)心地笑笑,“李端,你還真把自己當(dāng)?shù)耍俊?/p>
李端倏然一愣,繼而沉下臉色,色厲內(nèi)荏道:“難道老子不是?”
宋野突然失笑,像是聽到什么有趣的笑話,“哈哈,你別是以為跟女人睡一宿就能當(dāng)?shù)衫疃耍磕闼氖髱琢耍瑒e這么天真成嗎?我活了這十五年,物質(zhì)、情感、陪伴,你付出了哪一樣?啊?你但凡是個男人,不干那些拋妻棄子的缺德事,我媽就不會操勞到病死,我也不會跟你在這個破鎮(zhèn)子過得像個叫花子!”
李端看著笑得癲狂的宋野,慢慢低下了頭。
他嘗試著張了張嘴,卻到底一個字也沒說出來,他像個傻子一樣戳在原地很久,才驀然扭頭,大步離開了醫(yī)院。
宋野心想,有本事走了就別回來。
但他知道,李端肯定會回來的,這個窩囊廢,人窮志短,全無半分骨氣可言。
入了夜李端果然回來了,交了醫(yī)藥費,騎著破電瓶車載宋野回家。
爬坡的時候那車毫不意外地沒了電,宋野冷冷搖了搖頭,長腿一邁就要下車,李端摁住他,“你要是瘸了可別指望老子伺候你!”
接著二話不說開始推車上坡。
沒電的車分外沉一些,更何況那車上還有個手長腿長的小伙子。
李端本來極瘦,此刻推著車就像一頭推著磨的瘦驢,他肩胛賁起,衣服空蕩蕩地活像掛在一副骷髏上,他劇烈喘著粗氣,每邁開一步都拼命往前弓著大腿,汗水沿著發(fā)際脖頸一路狼狽而下,在他的舊T恤上作了一副歪七扭八的畫。
宋野沉默地盯著那幅畫,有一種情緒在他胸腔里發(fā)酵、膨脹,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于是惡聲惡氣道,“算了,放我下來。”
李端頭也沒回,氣喘如牛,“給老子老實待著,看不起人是吧?老子以前是礦里的明星礦工,兩簍煤左手提右手拎,你小子算個屁!”
那股情緒頃刻間蕩然無存,宋野冷哼了一聲,愛推推吧,他懶得搭理。
說不上為什么,很多年后,宋野還是會夢到那天晚上那條路,會夢到廢物李端弓著腰縮著頸,吭哧吭哧推著那輛小破車,夜色濃稠,路燈昏黃,李端眼里布滿血絲,額頭青筋暴跳,一步,一步,緩慢但堅定地踏入夜色深處。
“兔崽子……”李端累極,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宋野勉強嗯了一聲。
李端頭也沒回,氣喘地像是要咽氣,“下次,下次如果你覺得……覺得有我就沒你……那……那你直說……你別跳樓……我……我走就是了……”
宋野一僵,李端不覺有異,依舊賣力推著車,突然他像是意識到什么,腳下一頓,干咳了一聲,“你可別……別自作多情,老子是……舍不得……那醫(yī)藥費!”
宋野心里一哂,果然。
你看,這就是李端。
4
宋野常常在想,李端這人,真真是生得荒唐,過得窩囊。
巷口的麻將攤兒上,一幫人哄堂大笑嘲諷李端,李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地咧嘴一笑,“你們說得不錯,我啊,確實是個窩囊廢呀。”
王嬸兒的面館兒里,李端咬著一截鉛筆在一個破本兒上寫寫畫畫,王嬸兒納悶李端這是豬鼻子插蔥要裝文化人了,李端嘿嘿一樂,“也就算算這些年欠的那些賭債,哎我說王嬸兒,您行行好,多來勺澆頭唄。”
打架被抓到***里,李端抱著民警低三下四涕泗橫流,“我就是個廢物,您高抬貴手放我一馬,我錯了,再也不敢了,您大人有大量……”
李端永遠(yuǎn)都是個慫包,一輩子做小伏低,連條狗都不如。
哪怕是和親兒子冷戰(zhàn),也永遠(yuǎn)都是他先低頭,堅持一天都難。
“你配做爹嗎?”是昨夜宋野送給李端的最后一句話。
可今早李端還是給宋野買了早飯,往他面前一扔,裝腔作勢地皺著眉,“老子吃剩的。”
宋野也沒好臉色,抓起包子抬手甩進(jìn)垃圾桶,“今天有家長會,下午兩點半。”
后面本來還有一句“愛去不去”,宋野到底忍了。
上午的課結(jié)束后,因為下午有家長會,學(xué)生統(tǒng)一放假半天,宋野打了會兒籃球,估摸著李端出門了,才和幾個球友勾三搭四一起回家。
誰知剛出校門跨上自行車,宋野就和來人撞了個結(jié)實。
那人一聲驚呼,宋野循聲一望,只恨出門沒看黃歷,這位騎著破電瓶車,廢了一只胳膊的中年猥瑣男,不是李端又是誰。
宋野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在他嘴里,父親工作體面、收入不菲、長相上乘、性格溫善,這下好了,牛皮吹破,偽裝敗露,宋野尷尬得直冒虛汗。
哥兒幾個七手八腳拽開宋野的自行車?yán)饋恚我斑B頭也不敢抬,慌里慌張道,“沒事沒事,趕緊走吧。”
他的一顆心跳得跟擂鼓一樣,他生怕李端下一句話就是“宋野,老子來給你開家長會了。”
果然,李端湊近,齜開一口黃牙,笑得像個流氓,宋野覺得呼吸困難,頭皮發(fā)緊。
然后,他聽見李端說——
“小伙子,你沒事吧?”
宋野訝然抬頭。
李端還是笑嘻嘻的表情,“實在對不住啊,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啊?要不要聯(lián)絡(luò)你家里人呀?”
宋野心里一塊大石頭驟然落了地。
可不知怎的,那一刻,宋野胸口的擁堵和難受,并不曾紓減。
5
進(jìn)入高二下學(xué)期,高考的壓力陡增。
一片兵荒馬亂之中,宋野依舊優(yōu)哉游哉,吊兒郎當(dāng)不著四六,成績差得慘絕人寰。
學(xué)校找李端談了無數(shù)回,李端找宋野叨叨了無數(shù)次,然而宋野每每都能一句臺詞取勝,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我說李端,就你那德行,難不成你還指望你兒子考北大?”
每每此時,李端總會瞬間漲紅了臉,氣得哆嗦,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
有幾次他甚至抄起了搟面杖,宋野便懶洋洋地輕蔑一笑,指著自個兒腦門說:“來啊,朝這兒打,打死了該抓抓,該燒燒,咱倆都落一清凈。”
李端的搟面杖高高地?fù)P起,等了很久,又無力地垂下,“你可以怨我,但你不能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
“前途?”宋野笑得無限譏諷,“自打和你在一起,那玩意兒我早就不想了。”
宋青云怕是臨死都不知道,她找給宋野的爹其實是個廢物,所謂的老實人也不過就是個孬種。
李端一貫囂張跋扈的臉閃過一絲落寞,他勉強笑了笑,卻比哭還難看,“那你……告訴老子,你怎么才肯好好學(xué)習(xí)?”
“這對你來說重要嗎?只要我活著,就總有人給你養(yǎng)老送終,我活得好不好,你的棺材板都不會少。”
李端像是被蟄了一下,抽了根煙才終于緩過神來,他有些稚拙地從包里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仔仔細(xì)細(xì)展開,居然是一張補習(xí)班的宣傳單,“去補課吧。”
宋野掃了眼,不咸不淡地說:“2980塊,我媽留給我的錢,可早沒了。”
李端臉上的肌肉微微抖了下,“這,這你不用管,老子有的是錢。”
窩囊廢李端要出錢?不會吧?天上要下紅雨了?
宋野心想,老子很震驚,但老子絕不信。
他起身抱起籃球就走,李端在身后吼道,“晚自習(xí)你不上了?!”
宋野轉(zhuǎn)過身,笑得玩世不恭,“你家住海邊啊,管這么寬?咱倆井水不犯河水才能相安無事,這道理你不會不明白吧?”
說罷,宋野拍著籃球擰身就走,球砸到了鐵門上,咚一聲巨響,李端微微皺了皺眉頭,緩緩閉上了眼睛。
6
一場籃球結(jié)束,暮色四合,哥幾個找了個酒吧,啤的白的整了一輪,個個都大著舌頭,顛三倒四腳輕頭重。
這邊家里,桌上的菜都涼透了,李端直挺挺坐在桌前,手里摩挲著一張薄薄的紙,他盯著那張紙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干澀,才慢慢擱下,疲憊地搓了搓臉。
那是一張成績單,三門主課,三門副科,宋野六門全都不及格。
他抬頭看了眼表,掏出手機(jī)給宋野打***。
***很快就接了,卻是一個陌生的聲音,李端認(rèn)真聽了幾句,臉色愀然大變,抓起電瓶車鑰匙就往外沖。
酒吧里的男男女女扭得跟麻花一樣,震耳欲聾的音樂鬧騰地李端頭昏腦漲,他在舞池里鉆來鉆去找了一圈,才在角落里找到醉得不省人事的宋野。
那些狐朋狗友早不見了。宋野頭朝下趴在冰冷的地板上,衣服上鞋上都是嘔吐后的穢物,幾個酒吧的碎催木然地站在宋野邊上,見到李端來,大喇喇一伸手,“六千六百六十六,刷卡還是現(xiàn)金?”
李端充耳不聞,架起宋野,聲音急切,“宋野?!你聽得見嗎?兔崽子?!”
宋野迷迷糊糊轉(zhuǎn)醒,眼前放大的是李端憂慮的臉,宋野含混地說著什么話,李端趕緊附耳過去,宋野舌頭都捋不直,但那字字句句還是清晰地傳到了李端耳朵里。
“你個慫包……你來干什么?你能干什么?”
宋野再醒來已是次日早上,隔壁王嬸正從保溫桶里往外倒豆?jié){,宋野揉了揉要炸開的腦門,“他呢?”
“誰?”王嬸把豆?jié){遞給宋野。
宋野嗓子干得冒火,“李端啊。”
難道昨晚酒吧看見李端是在做夢?
王嬸一雙眉毛差點挑到頭發(fā)里,夸張地驚呼,“你指名道姓地叫你爹?”
宋野煩不勝煩地喝了一口豆?jié){,“又不是所有人都配當(dāng)?shù)!?/p>
這個中年女人有一肚子的零碎,此刻幾乎發(fā)了怒,“你一直這么叫他?再說他怎么不配當(dāng)?shù)磕氵@孩子,良心被狗吃了嗎?”
這女人又不知道他家情況,在這撒什么潑,宋野甩開毯子就要起床,卻不料被王嬸一把搡回床上,“你知道我今早為什么來?”
“因為我等了半個多小時不見他人我才來的!”
宋野一臉心不在焉,“等他干什么?”
王嬸先是一愣,隨后震驚地拔高了聲音,“你不知道?”
宋野這才察覺出一絲奇怪,“知道什么?”
“掃廁所啊!”王嬸聲音之大差點震出宋野的腦漿,“你家跟前那個公廁!李端一天掃三回,早中晚各一回,比給祖宗上墳還積極!這都好幾個月了,冬天那旱廁凍成那樣,惡心到?jīng)]眼看,夏天一進(jìn)去,那蒼蠅就往臉上撲,別人罵他腦子有病,想當(dāng)活雷鋒,他什么也不辯解,我私下問他,他磨蹭半天才說是你受不了那味兒。”
王嬸頓了頓,眼眶已經(jīng)紅了,“他說這廁所,只要他活著就肯定會天天掃,他雷打不動掃了幾個月了,今天……我沒聽見動靜……我不放心……”
宋野攥著杯子的手泛了白,怪不得最近他沒聞到什么刺鼻的味兒,他記得他們吵得最兇的那天,他問李端,“住這種一開窗就是公廁的屋子,還不如睡茅坑邊上,你到底算個什么爹?”
這幾個月,李端似乎也沒酗過一次酒……
7
宋野是在醫(yī)院找到的李端。急性酒精中毒加顱腦外傷。
當(dāng)時宋野被酒吧的人扣下,李端翻遍全身也沒湊夠那6666塊,酒吧經(jīng)理陰伶伶地指著一大瓶斯米諾,“要么給錢,要么就喝干。”
酒保暗暗咋舌,那種烈酒下去,不死也得躺半年。
下一秒,他倏然瞪大眼睛,驚得合不攏嘴,只見那個瘦弱矮小的中年男人,小心放下兒子,猛地一把奪過酒瓶,仰頭咚咚咚開始往下灌酒。
經(jīng)理也被這個不要命的喝法嚇懵了,等回神過來,那人已經(jīng)悶了那酒,一頭栽倒,頭磕在桌沿上,大量的血從額角涌出,甚至流進(jìn)了眼睛里,說話間流出血淚來,說不出的詭異驚悚。
平時人五人六的經(jīng)理此時受了大驚嚇,尖著嗓子像個鴇母,“扔出去!抬出去!”
宋野跑到醫(yī)院的時候,李端已經(jīng)出氣多進(jìn)氣少,臉上舊傷加新傷愣是找不見一塊完好的皮膚,看見宋野時,李端腫成一條線的眼睛拼命睜得老大。
宋野附耳過去,聽見李端微弱的聲音說,“背我回去,現(xiàn)在……就背我回去。”
“你發(fā)什么瘋?回去等死嗎?”宋野沒好氣。
“你管老子?背老子回去!”李端急了,嘴唇劇烈抖動,每一哆嗦,嘴角都流出些血沫子來。
宋野忍無可忍,“你多大了?還怕住院?”
李端壓低聲音,卑微道:“算我求你了,背我回去成嗎?”
宋野沒見過這樣的李端,他見過李端囂張跋扈,見過李端逞兇斗狠,卻沒見過他切切哀求自己。
棲云鎮(zhèn)又是一場大雪。
宋野背著李端走得高一腳低一腳。
過了很久,李端突然嘿嘿一笑,像是偷了腥的貓,“得虧你背我出來。”
宋野的回答是一聲冷哼。
李端沒有在意,吸了吸鼻子,宋野沒回頭也能想到他此刻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
李端笑著說:“老子才不傻,***才住院,老子的錢又不是狗屙的,砸醫(yī)院里他媽連個響兒都聽不著,老子的錢得留著給你上大學(xué)!”
宋野腳底下突然一踉蹌。
茫茫風(fēng)雪,宋野舉目望去,天地籠統(tǒng),滿眼肅殺,冷風(fēng)似乎要鉆進(jìn)每一個毛孔,只有背上,因為李端的緣故,還有稀薄的溫度。
“哎,我說阿野,咱倆以后能不能換個稱呼?”李端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宋野警惕地一瞪眼,“咋?想讓我叫爹?你也配?”
李端臉色一白,卻還是腆著臉笑著,“不是不是,你別誤會,我是覺得,你這見天兒哎哎哎地叫著,總有些奇怪不是。”
“那你想怎樣?”
“要不,嗯……以后……你叫我‘端哥’?”李端緊張地咽了下唾沫。
宋野表情一松,仍有些不情不愿地說:“行吧,我叫你端哥。”
“哎哎哎,”李端忙不迭應(yīng)著,“我還叫你‘阿野’,哈哈,‘阿野’‘端哥’……‘端哥’‘阿野’……真好聽啊。”
8
轉(zhuǎn)學(xué)進(jìn)來后,宋野常遭霸凌,這其實與李端有莫大的關(guān)系,李端街頭巷尾臭名昭著,人們相信貓生貓,狗生狗,小偷兒子三只手,有爹如此,兒子能是什么好鳥。
這些事情宋野從未和李端交流過,他常年鍛煉,從來不怕什么牛鬼蛇神,當(dāng)年在繁華的省城,野哥也都是有名有號的人物。
把那些帶頭的刺兒頭修理了幾次后,宋野在學(xué)校開始順風(fēng)順?biāo)?/p>
可這世上,總有強龍難壓地頭蛇的故事。
這天下了晚自習(xí),宋野出了校門就覺得有人尾隨,可幾次回頭都發(fā)現(xiàn)沒人,他覺得自己有些疑心病了,跨上自行車正要揚長而去,一股劇痛就在他的后腦勺炸了開來。
有那么幾秒鐘,宋野聽見自己腦子嗡嗡亂叫,眼前一片血霧。
他搖了搖頭,回神過來時,面前已經(jīng)站了一排滿身雞零狗碎,頭發(fā)染得五顏六色的小混混。
宋野搖搖晃晃站直,為首的流氓笑呵呵走近,“你小子狗膽包天啊,竟敢招惹陳飛?”
哦,原來才被宋野卸了膀子的人,叫陳飛。
那混混頂著一口黃牙,一口煙噴在宋野臉上,宋野嫌惡地往后一躲,混混旁邊的狗腿子已經(jīng)一耳光抽在了宋野臉上。
宋野瞇眼舔了舔嘴角,一腔怒火陡然竄到了頭頂,他長腿一蹬,那混混已經(jīng)應(yīng)聲飛了出去,捂著肚子栽了個四腳朝天。
“我靠!你丫活膩了!”混混們氣得嗷嗷叫,有人甚至抽出了武器,襯著雪色,寒光閃閃。
“老子滅了你!”眾人叫囂著沖了上來。
宋野眼里都是血光,紅著眼就要往前沖,卻不期被一道大力猛地往后一扽!
“阿野!”
宋野回頭一看,正是李端。
“你來湊什么熱鬧?!”宋野氣得頭頂冒煙,揮開李端就往前沖。
“這么拼不是辦法!”對方有十幾號人,李端一邊扯著宋野,一邊急頭白臉地大吼,“上梯子!”
事發(fā)地是個逼仄的巷子,不遠(yuǎn)處的院墻外好巧不巧立著一個電力檢修的梯子。
李端極瘦,他幾乎是連拽帶咬地拖著那些混混,而后他猛地推了宋野一把,力氣之大險些讓宋野栽個跟頭,“快!上梯子!”
宋野反應(yīng)極快,扶正梯子三兩下就攀到了墻頭,伸手喊道:“端哥,把手給我!”
說話間李端又挨了結(jié)結(jié)實實幾拳,他像個破麻袋一樣被那些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甩起來又摔下去,他嘴里都是血,卻還是死死拖著沖在最前面的混混,嘴里鮮血淋漓地喊:“阿野,快跑!”
宋野不管不顧地吼道:“把手給我!”
你看,李端真的是個三百六十度全死角的廢物,他用盡了全部力氣,為首的黃毛還是越過他沖到了梯子邊。
一聲悶叫傳到了宋野耳中,他猛地抬頭一看,李端的臉又腫成了豬頭,他死死抱著黃毛,黃毛一棍子抽在李端背上。
但李端還是掙扎著爬了起來,用盡吃奶的勁兒端起梯子用力戳向宋野,宋野反應(yīng)不及,仰面栽進(jìn)了墻后的院子里。
見狀,李端齜著全是血的牙哈哈笑起來,那墻頭怎么著也有兩米,要是沒有梯子,誰能追上我家阿野?
李端撂下梯子,一***坐在上頭,哼哧哼哧喘著粗氣,拳打腳踢很快招呼上來,他沒有護(hù)著腦袋或是肚子,而是死死抱著那只梯子,笑出了眼淚。
9
隔著墻,宋野聽見混混在罵,李端在笑,拳拳到肉的聲音詭異又驚悚,他試了幾次想要翻墻,卻是摔了一嘴又一嘴的泥。
他像個無頭蒼蠅一樣撞了半晌,終于找見了院門,他飛奔而出,一跤摔了好遠(yuǎn)。
他聽見自己心擂如鼓,李端會死嗎?會吧,小流氓可是有刀的。
李端死了你會開心嗎?會的,這種廢物死了最好。
可是,你怎么哭了呢?
對啊,我怎么哭了呢?
對!天太冷了,是天太冷了。
老子才不會為這種廢物哭。
宋野花了很長時間才七拐八拐找到事發(fā)地,混混們早已散了,李端不知所蹤。
不知道流了多少血,那血被凍成冰碴子,突兀且醒目。
那梯子還躺在路上,冰面上一個“血人”的輪廓清晰完整地印在上頭,那人的體溫融化了冰面,那人的血又填滿了體溫形成的凹面,宋野突然覺得眼睛疼得厲害。
不知道過了多久,宋野陡然驚醒,手腳并用地爬了起來,四下空蕩蕩的,只有隆冬的風(fēng)卷著雪撲面而來,“李端!”
宋野的聲音被呼號的北風(fēng)吹散干凈。
“李端!”宋野一邊跑一邊喊,他不知道跑了多久,喊了多久,只知道不具名的咸澀液體在臉上凍結(jié)又化開,化開又凍結(jié)。
“端哥!你答應(yīng)我一聲!”宋野跑累了,癱在冰面上,眼眶酸得厲害,“端哥,你答應(yīng)我一聲……”
疾風(fēng)怒號,在呼嘯風(fēng)聲中宋野神奇地聽到耳旁傳來一個微弱聲音,“阿野……”
宋野心臟猛跳,驟然扭頭,看見一個狹窄的小巷口伸出來一條腿和一只帶血的手。
李端臉上的血已經(jīng)凝固了,有些結(jié)成冰凍在頭發(fā)上,臉半邊腫著半邊青著,嘴角裂了,血混著口水垂成一條血絲,惡心又邋遢。
“端哥,你沒事吧?”
李端笑起來表情扭曲,五官全都移了位,但他還是咧著嘴,“沒事,老子道上混的時候,他們還尿尿和泥玩兒呢。”
“為什么在這兒干凍著不回家?你丫茅坑打燈籠找死啊?”那些關(guān)心的話,一開口就全都變了味。
李端又是嘿嘿一笑,“你當(dāng)老子傻,就我這一身血,那幫雜碎順著血跡找到家里咋辦?”
“那就跟他們干!”宋野一攥拳頭。
“又說胡話,你要考試?yán)玻觳舱哿苏l給咱老李家考清華?”
李端笑著,說著,口水流著。
猝不及防間,如同當(dāng)胸一拳,宋野鼻子一酸,慌忙別過頭去,然后一把扯起李端,粗聲粗氣道:“回家!”
10
宋野問李端,“那晚,怕死嗎?”
李端正歪在沙發(fā)上剔牙,“不怕,活著***了算,啥時死啥時埋。再說,老子絕不可能死在那晚。”
李端歪嘴笑了笑,“我那時候想啊,前兒個剛下了大雪,消雪是最冷的了,我要死了,宋野必得給我守孝,他哪兒受得了這罪啊。”
李端露出一個作奸犯科的獰笑,“所以,老子要死,也得挑個陽春三月,到時候你也甭管別人怎么看,你就說這是老爺子遺愿,讓你坐著馬扎子給他燒紙,怎么舒坦怎么來,誰要戳你脊梁骨,老子變成小鬼兒晚上上他家鬧去。”
宋野平靜地看著他,“為什么救我?”
李端抖著腿,渾不在意道:“我是你爹,救你還問個為什么?”
宋野還想說話,卻被氣笑了,只惡狠狠地嘟噥了一句,“屁爹。”
“阿野……”李端笑吟吟問,“你今年多少歲?”
宋野眉間抽了抽,“你可真是好爹,十七歲。”
“那你知道爸爸今年多少歲?”半晌,李端才喃喃說道。
宋野沒聽出來那個“爸爸”的不妥,只愕然看著李端,一瞬間怔了神,四十五?五十?還是五十二?宋野腦中一片空白,有些羞憤也有些尷尬。
李端的瞳仁很黑,此時含笑看著宋野,就像一個無底的漩渦,讓人移不開眼。
李端緩緩說,“兩歲。爸爸今年兩歲。”
宋野驚詫地睜大了眼睛。
“你沒來之前,我只是李端,你來了之后,我才是爸爸呀。”
李端擠出個笑,“所以,有句話我一直想給你說,但誰讓我是個擦粉上吊死要面子的爛人呢,我一直一直張不開嘴,直到前兩天,我快死了,我突然意識到,再不說也許就來不及了。”
喉嚨哽了哽,李端啞聲說,“爸爸也只有兩歲,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希望你原諒爸爸,爸爸也是第一次做爸爸……而且,爸爸沒有爸爸,也沒人告訴我該怎么才能做個好爸爸,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好,你給我點時間,我一定一定努力,我不知道什么是好爸爸,但我一定會變成你作文里的,那種爸爸。”
很久很久,宋野都沒有說話,他輕輕站起身,從茶幾的玻璃下面抽出那張補課的宣傳單,吸了吸鼻子,笑了笑,“2980,刷卡還是現(xiàn)金?”
11
此后的日子突然無比平靜。
宋野突然就收了心,戒了那些斗雞走狗的營生,一頭扎進(jìn)了書本和題海里,端哥再沒有打架斗毆或是招惹過哪里的野雞,他得意地告訴宋野,自己謀了個差,差事體面,是坐辦公室的那種。
宋野起初不信,可當(dāng)一模成績出來,李端將一雙嶄新的阿迪達(dá)斯放在宋野面前時,宋野又驚又喜,他驀然想起李端已經(jīng)西裝革履早出晚歸了一個來月,看來他真的謀到了體面的工作。
日子總會越來越好。
夏天很快就來了,高考的硝煙味愈加濃烈。
李端整天開個破面包車,到中午就停在學(xué)校門口,兩排車后座已經(jīng)拉平了,剛好能讓宋野在上面舒舒服服睡個午覺,李端不會做飯,就從外面打包好飯菜,看著宋野吃完再睡個午覺,再樂得跟個瓢似的開著破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去上班。
有次宋野看見李端在打瞌睡,便喊他一起睡,李端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老子年富力強,渾身跟打了雞血似的,睡個屁覺!”
宋野正要習(xí)慣性抬幾句杠,手機(jī)卻震了起來,他低頭看了眼,隨手裝進(jìn)了口袋。
“誰呀?”李端笑得不懷好意。
宋野笑了笑,正要開口,手機(jī)又不依不饒地響了起來。
宋野陰著臉,掏出手機(jī)一把摳了電池,李端見狀也不敢再問,只訕訕笑了笑。
高考撲面而至。
宋野考完最后一門出來,李端隔著校門著急地眺望著,他雙手攀著校門柵欄,恨不得把腦袋都塞進(jìn)來。
“阿野!咋樣?”李端眼睛閃著星星。
宋野臉色沉了沉,頹喪地?fù)u了搖頭。
李端舔了舔嘴唇,支吾了半晌,“沒事,咱這不是轉(zhuǎn)學(xué)鬧得嘛,沒事,老子有錢,老子給你交補習(xí)費,來年再戰(zhàn)!這算個鳥啊!”
宋野突然含笑看著李端。
李端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端哥,很順利。”
李端突然覺得鼻子很酸,不知道是為了這聲端哥,還是這聲順利。
“好小子!也不看是誰的種!”李端哈哈大笑,全無顧忌,“老子給你做魚吃!”
宋野去學(xué)校辦了點事,回家時剛好趕上飯點。
怕收拾魚腥味大,李端正在陽臺上捯飭,宋野特地貓著步子進(jìn)來,想嚇?biāo)惶?/p>
卻不想聽到李端正和隔壁王嬸聊天。
“我說老李,要不算了,之前你也不是沒要過,但那是群流氓啊。”
李端頓了頓,聲音很壓抑,“但我錢不夠。”
“你現(xiàn)在沒日沒夜地干,應(yīng)該攢了不少,還是不夠?”
“肯定不夠,那可是大學(xué)學(xué)費……”
“可是,你去問流氓要錢,要一回被打一回,咱年齡大了,扛不住啊,你之前被打的還少嗎?”
“能要一些是一些,挨打就挨打,能要回錢就行。”
“老李!你明明知道……”
“王姐!你打住!別逼我翻臉!”
王嬸怒道,“你這是瘋了!”
李端支起身子,一腳踹翻了面前的盆兒,“老子樂意!”
王嬸氣得臉紅脖子粗,一甩袖子就往外走,宋野趕緊藏好,只聽王嬸把門摔得咣當(dāng)一聲巨響。
魚皮煎焦了,飯桌上李端尷尬地搓了搓臉,用筷子挑開魚皮給宋野夾了滿滿一筷子里頭的肉,“本來叫了王嬸幫忙,結(jié)果……她有事先走了。咱湊合吃吧。”
懷疑的種子在宋野心中越扎越深,宋野敏銳地察覺到李端隱瞞著什么。
晚飯結(jié)束,宋野溜出去敲開了王嬸的門。
12
宋野一宿沒睡。
滿腦子都是王嬸那些話。
“你爹,哦不,李端,根本就沒那功能,他自己心里明鏡兒一樣,他生不出你這么大的孩子來。可你媽在***里說了,你孤苦無依,成績好得離譜,沒人管這輩子就毀了。”
“他給我說,‘我在火車站看見那小子,也說不出為什么,就覺得親啊,哪怕他不是我兒子,老子也愿意為了他,豁出去一次’。”
宋野腦中轟隆一聲,原來最近一直找他的那個***,不是騙子。
***里那人聲稱自己是宋野的親生父親。
王嬸接著說,“隨后,他開始要債,早些年他干過幾年裝修,工頭欠他不少工錢,誰知道那工頭有點黑社會背景,不僅不給錢,還打人,到最后還編排李端欠他錢,李端本來都放棄了,可你來了后,為了你過得好,他隔三差五就上門要錢,被打得哭爹喊娘,但傷疤沒好就不怕死地又去鬧,他啊,那心肝肺怕是早被打穿了吧。”
“他其實從不想卷你進(jìn)來,可流氓總喜歡從通訊錄里挑人打***勒索,讓帶錢來救人,你知道為什么你每次都會被各色流氓叫去嗎?”
“因為……你在他的通訊錄里備注是‘寶貝’。后來他把備注改了,你的麻煩少了,他的罪卻半點沒少遭。”
“有次,他連舌頭都咬了,可你還是被叫去了。”
宋野眼前一片模糊,太陽穴突突直跳,“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他這樣做,值嗎?”
“發(fā)生在他身上,并不奇怪。”王嬸長長嘆口氣,“他這人,哎……你知道他一直養(yǎng)著一個‘小姐’嗎?”
宋野咬了咬牙,“知道。”七次狼來了的故事里,就有一次是給這個小姐給錢。
“那女的也跟他沒關(guān)系,可他覺得人家可憐,帶著病還得伺候男人,索性就養(yǎng)了起來,沒少往里砸錢,自個兒名聲也臭了。他就是這樣,像個傻叉。又蠢又可憐還整日叫囂老子最牛逼。”
王嬸苦笑,“這些,他死活不讓我說。可他最近又要去要債了,那是有去無回的事兒啊,所以,哪怕他恨死我,我也要告訴你!”
“對了,你知道他在做什么工作嗎?”
宋野紅著眼睛搖了搖頭。
王嬸說了個地址,“煤礦。明兒你去看看。你還記不記得有幾天我去給你送飯?”
宋野惶然看著王嬸。
王嬸:“他差點死了,可他逼我不要給你說。還有,你以為你那時吃的飯都是他每天點的外賣?”
“他說外賣不健康,老子兒子一定得吃好的,他每天天不亮就去買菜,中午早早趕回家燒好給你送去,那時他像陀螺一樣兩腳不沾地,困得睜不開眼,有次下井就出了問題。”
“他這輩子,啥時候進(jìn)過廚房啊,那時候手上總是燙得一手一手的泡,去工地再被鏟子鐵鍬之類的磨破,多少次,那些血啊膿啊的,死死地把手套粘在手上,他一邊用溫水泡一邊笑,‘為了阿野,老子樂意’。”
王嬸看著宋野,微微笑著,“他不是壞人,他只是好得不一樣。他給你的不多,但已經(jīng)是他的全部了。”
13
宋野背上都是汗。
他趴在一棵老樹上,端著望遠(yuǎn)鏡,直勾勾盯著遠(yuǎn)處。
那是個私人煤礦,原煤堆得山一樣高,黑沉沉的粉塵遮天蔽日,地上生生不見一處凈土,很多鏟車和挖掘機(jī)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說不出的壓抑和燥熱。
宋野等了很久,直到悶了一頭汗,才看見下井等待室的門開了,一群黑不溜秋的人魚貫而出,那些人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自己的色彩,又黑又臟,但宋野還是在這群人里一眼認(rèn)出了李端。
李端又瘦又小,安全帽歪歪地頂在頭上,他病懨懨地走了幾步,一***坐下,掏出臟兮兮的水杯咕嘟咕嘟灌了好幾口。
他一點力氣也沒有,不知怎的,今天下井悶得厲害,在罐籠里他還犯了惡心,他強撐著站了起來,草草洗了下,蔫頭耷腦地進(jìn)了食堂。
餐廳里異常悶熱,不一會兒,李端就端著搪瓷缸出現(xiàn)在宋野視線里。
他軟綿綿地靠墻坐下,宋野剛好看見李端的飯碗,入目全是白飯,似乎一點肉和菜都沒有。
宋野掏出手機(jī),打給李端。
李端擦了擦手,小心掏出手機(jī),看到屏幕,齜牙笑了下,清了清嗓子,“阿野,好不容易放假,沒出去玩?茶幾下面我壓了三百塊錢,咱和同學(xué)出去,可不能太寒磣。”
***那頭不出聲,李端有些急了,“阿野?”
宋野清了清嗓子,盡量讓聲音如常,“你吃飯了嗎?”
李端哈哈一笑,“都這點兒了,早吃了,下午茶都喝過了。”
“午飯吃了什么?”
“清蒸八寶豬、江米釀鴨子,就跟相聲貫口里一樣一樣的,吃的可撐了。”
宋野嗓子一啞,“我能來你單位看看你嗎?”
李端頓了頓,“那不行,我們可忙了,你來不是耽誤老子撈金嘛。”
“端哥,為什么要這么辛苦啊?”
“還不是為你個小兔崽子,大學(xué)又不是義務(wù)教育。不過話說回來,坐辦公室嘛,也不辛苦。”李端沒心沒肺地又一笑。
宋野苦笑,“那我晚上等你吃飯?”
李端開始支支吾吾,“我跟以前的朋友吧,今晚上有個局。”
宋野淡淡說,“別是那些黑社會吧?”
李端乍然一怔,趕忙打哈哈,“那不能,那些算個屁朋友。”
宋野無聲地笑了,“端哥,你今晚能不能先回家?”
一陣沉默后,李端點點頭,“行,聽阿野……”
那句話沒說完,李端突然漲紅了臉,他猛地放下飯盒,一手狠狠搗住嘴,一手匆忙掛了***。
幾乎是同時,他開始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他弓下腰,痛苦地?fù)嶂兀鹊醚蹨I直冒。
宋野舉著望遠(yuǎn)鏡,看著那個黑乎乎的人,凄涼地笑了笑,訥訥道:“不能再等了。”
14
吊燈映著二人慘白的臉。
“你真要走?”李端討好地笑著。
聽了這句話,宋野輕輕抬起頭,輕描淡寫地一攤手,“你也知道,最近總有人打***找我,那不是別人,是我親爹。所以,對不起李端,我錯怪你了,你不是拋妻棄子的***。他才是。”
李端顧不上問宋野到底知道了什么,急道,“你既然知道他的人品,為什么還要跟他走?”
宋野微微抽了下嘴角,“他能給我錢啊,他現(xiàn)在富得流油。”
“我也能!”李端吼了出來。
宋野輕佻地挑眉,“怎么,當(dāng)?shù)习a啊?”
宋野臉上的笑,輕浮又殘酷,跟剛來棲云鎮(zhèn)時一般無二,“你那點錢,別說學(xué)費了,生活費怕都困難,你又不是我親爹,跟著你名不正言不順,還窮,我想得挺開的,我跟我親爸走,順便給你要點補償金,咱倆都不虧,也不枉這三年的假父子情。”
李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像是被雷劈了,僵著身子,直挺挺坐著,宋野往前湊了湊,看著李端,“過去三年,謝謝你。以后,別再亂認(rèn)兒子了,都是白眼狼,犯不著遭那罪。”
宋野站起來,“那,就再見了。”
他很輕很輕地說完這句話,推開了門。
他想回頭看看,到底還是生生忍了。
高考放榜當(dāng)日,宋野上了那輛停在巷子口的豪車。
他在后視鏡里看見瘦小的李端越來越小,看見“棲云鎮(zhèn)”三個字變成模糊的像素,緩緩扭頭對旁邊的中年人說,“你答應(yīng)我的,送他去治塵肺病。”
男人一嗤,“放心,死不了,輕度罷了。這么個窩囊廢,你倒是上心。”
宋野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一跳三尺高,吼道:“他不是窩囊廢!”
這一聲像是抽干了他的力氣。
宋野無力地垂下頭,淚如走珠。
他不是窩囊廢。
巷口的麻將攤兒上,他說“你們說得不錯,我啊,確實是個窩囊廢呀。”其實,他的下一句話是,“那就給窩囊廢借點錢吧,阿野要開學(xué)了。”
王嬸兒的面館兒里,他在破本兒上寫寫畫畫,他說他在算欠的賭債,其實他把那雙阿迪達(dá)斯的圖片貼在本上,十塊八塊地算,什么時候才能讓阿野穿上新鞋。
打架被抓到***里,他說,“我就是個廢物,您高抬貴手放我一馬,我錯了,再也不敢了”,其實,他是怕有案底,他想,“我這輩子算完了,可阿野還前途光明,不能受我牽連。”
他不是窩囊廢。
棲云鎮(zhèn)的火車站,阿野只看見他露絮的棉襖,卻沒看見那棉襖下,他穿著結(jié)婚時候才舍得穿的那身西裝。
學(xué)校的家長會,阿野只看見他一口黃牙猥瑣的笑,卻沒看見為了這天,他穿著借了好久才借到的簇新的皮鞋。
嘈雜的酒吧,醉酒的阿野只看見他點頭哈腰賠禮道歉,卻沒看見他眼睛里都是血,死死抱著阿野,像是抱著什么寶貝一般。
他不是窩囊廢。
阿野說他拋妻棄子,他默默認(rèn)了,他怕阿野覺得,親爹已經(jīng)是個窩囊廢了,親娘還滿口謊話,生活不檢點。阿野心中的美好,只有他能守護(hù)了。
阿野說他人窮志短,他也從不否認(rèn),因為阿野說的是實話啊,在阿野這里,他從來就沒想過要贏。
哪怕是被人打得腸穿肚爛,那打給阿野的第一句話,也不是求阿野救他,而是“把手機(jī)還給我”,一切與阿野無關(guān)。
他不是窩囊廢,宋野笑了。他不是。
他是什么都沒有,可他把僅有的,都給我了。
端哥,對不起,我以最難看的姿態(tài)來,又以最難看的姿態(tài)走,只不過,來去都非我本意罷了。
我的未來,開銷不會小,你沒必要受我拖累,你這種人,死心眼,不要命地對人好,我走了,于你才最好。
15
四年后。
棲云鎮(zhèn)王嬸面館擴(kuò)大了一倍。
一個瘦小的男人穿著花圍裙,忙忙碌碌穿梭在餐桌之間。
“老公,7號桌的菜!”王嬸體態(tài)更加豐腴,聲音也大有穿云裂石之勢。
男人趕緊應(yīng)著,火燒火燎地往后廚跑。
送完餐,男人又趕緊回到吧臺,查看沒上的菜,忙得腳底生風(fēng)。
“一碗薺菜餛飩,謝謝。”
客人是個穿著白色襯衣的年輕人,身材修長,鼻子上架著一副眼鏡,整個人斯文又干凈,嘴角噙著笑,低頭看著吧臺男人的頭頂。
吧臺上的男人忙得頭也沒抬,“中辣微辣?”
一只干凈的手伸過來,抓住了男人手中飛舞的筆。
吧臺的男人詫異地抬頭,一口氣突然滯在了胸口,接著,那人眼圈驀地紅了。
“我回來了。”年輕人笑出了一對好看的虎牙。
男人鼻子一酸,又笑又哭,“端哥就知道……我就知道……”
宋野按了按眼角,“端哥?你不是我哥。”
李端納罕。
宋野往前拾了一步,頓了頓,輕聲說:“你是我爸爸。”
這次,誰都不準(zhǔn)走了。
從此以后,縱這人間暮色長凝,長風(fēng)凜凜,我總有歸處,總有劬勞老父,為我將他鄉(xiāng),變作故土。(原標(biāo)題:《我是你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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