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超
最近，“賤內(nèi)”一詞火了起來。據(jù)說之前有不少人（以男人居多）認(rèn)為，賤內(nèi)是封建社會男性對自己妻子含有蔑視色彩的稱呼。最近一段時間，自媒體紛紛開始發(fā)“掃盲貼”。認(rèn)為賤內(nèi)的“賤”說的是丈夫，賤內(nèi)是指我這個卑賤之人的妻子。反轉(zhuǎn)了有沒有，仿佛“賤內(nèi)”一下子從對女性的蔑視變到了對男性的蔑視。那么到底誰“賤”呢？
手頭正好有本《王力古漢語字典》，編者以語言文字大師王力為首，還有唐作藩、郭錫良、曹先擢、何九盈、蔣紹愚、張雙棣等人，可謂星光熠熠。借助這本書，我們也許不難明確“賤”的所指。
翻開字典，賤字第一個義項就是物價低，這不難理解。第二個義項是卑賤，地位低下。第三個義項是輕視，認(rèn)為賤。第四個義項是自謙之詞。舉例是《戰(zhàn)國策·趙策四》：“老臣賤息舒祺，最少，不肖?！?/p>
顯然，第四個義項與我們要說的密切相關(guān)?！袄铣假v息舒祺”，“息”指子息，說白了就是子女。值得注意的是，在“賤息”前面還有一個限定詞“老臣”。如果“賤”指的是“我”，那就跟“老臣”重復(fù)了。再看看《儒林外史》第二八回：“這舍親姓鮑，是我的賤內(nèi)的姑爺。”還有《官場現(xiàn)形記》的作者李寶嘉的另一部小說《文明小史》第一九回：“這件事須要問我們賤內(nèi)，目前就要進(jìn)這不纏足會了。”更加明確了，如果“賤”說的是“我”，不就跟前面的“我”“我們”重復(fù)了嗎？
看來“賤”形容的就是跟在后面那個詞。有人認(rèn)為“賤內(nèi)”中的“賤”就是指丈夫本人，恐怕是把謙辭等同于人了。同樣的誤解也發(fā)生在“拙”“愚”“敝”等詞上面。錢鍾書給人寫信，同時提到自己和楊絳時，一般會說“愚夫婦”，有時也說“我愚夫婦”，這也說明“愚”并不是“我”。雖然愚在某些語境下可以理解為“我”，但愚本身沒有“我”的意思。謙辭并不等于自己，而是用來修飾自己或與自己有關(guān)的人與物的。
無論是“賤內(nèi)”，還是“拙荊”，雖然都是形容妻子的，但是作為謙辭，其實都是在貶抑自己。曹植一首有名的閨怨詩《七哀詩》中有“君懷良不開，賤妾當(dāng)何依”。詩中妻子自稱“賤妾”，也不過是一種自謙的說法。賤內(nèi)、拙荊等詞大家比較熟悉了，其實妻子提到丈夫時也有謙稱，“拙夫”就是一個較常見的妻子對丈夫的專用詞。在明清小說中并不鮮見。明代話本小說《清平山堂話本·洛陽三怪記》：“拙夫今日清明節(jié)去門外會節(jié)園看花，卻也去不多時?！薄端疂G傳》第四五回：“這個叔叔，便是拙夫新認(rèn)義的兄弟?！薄抖昴慷弥脂F(xiàn)狀》第三四回：“這件事還得與拙夫商量，婦道人家，不便十分作主?！?/p>
有謙稱就有敬稱。《儒林外史》第四一回：杜少卿道：“拙荊也同寄居在河房內(nèi)?！鄙颦傊Φ溃骸凹热绱耍揖偷礁葜]夫人?！敝t稱的“拙荊”與敬稱的“夫人”対舉。現(xiàn)在人已經(jīng)不大留意夫人所含有的敬稱意味了。在傳統(tǒng)文人那里，是不可能稱自己妻子為夫人的，而只能敬稱別人的妻子為夫人。
古人到底對妻子如何稱呼？恐怕至少要考慮三種不同的情景：與妻子說話時怎么稱呼？對別人提起自己妻子時怎么稱呼？在詩文中提到妻子時怎么稱呼？在《項脊軒志》中，歸有光稱“吾妻”，這是在詩文中提到妻子。在《浮生六記》中，沈復(fù)在敘述中提到妻子陳蕓時稱“蕓”，在與妻子說話時稱她為“姊”。在元稹感人至深的《遣悲懷三首》中，有“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fù)營齋?！薄伴e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彼Q妻子為“君”。納蘭性德《南鄉(xiāng)子·為亡婦題照》“卿自早醒儂自夢，”他稱妻子為“卿”。賀鑄《問內(nèi)》“庚伏壓蒸暑，細(xì)君弄咸縷。”在詩中稱妻子為“細(xì)君”。
當(dāng)然，這些詩文只是滄海一粟，更全面的情況，還有待細(xì)致的考察，不同時期、不同地域的稱呼也不盡相同。不過大體可以看出，除了在與人交流時提到妻子時，古人常用謙辭“拙荊”之類，在詩文中提到妻子和與妻子對話時的稱呼，都不大有貶抑意味。
有趣的是，據(jù)《漢書·東方朔傳》，東方朔在漢武帝面前提到妻子時，說的也是“細(xì)君”，還留下一個“歸遺細(xì)君”的故事，不知道這是不是史料上記載最早的，關(guān)于顧家的好丈夫的形象。
那是一個伏天，漢武帝下詔官員來宮中領(lǐng)肉。等了很久分肉的官員還沒來，東方朔就自己拔出劍割了一大塊肉，并對同僚說，大伏天，肉容易腐爛，大家快拿回去吧。第二天，因為擅自行動，漢武帝罰他做自我批評。東方朔說，拔劍割肉多么勇敢；割得不多，多么廉潔；帶回家給老婆，多么仁愛。漢武帝聽了，又賞賜他一石酒，一百斤肉。他又都“歸遺細(xì)君”了。
《光明日報》（2020年08月14日16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