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8號傍晚,大教堂西側的集市收攤后,南非國家藝術節正式結束,小鎮又回歸了往日的清冷。格拉罕(grahamstown)位于東開普省,在這個人口不到七萬的小鎮上,每年冬季(六月最后一周到七月第一周)都會舉辦為期十一天的國家藝術節,這也是南非歷史最悠久、非洲大陸上規模最大的國家藝術節。
空間的張力
從伊麗莎白港驅車兩小時到達格拉罕鎮,一路上觸目即是風光。在駛入山腳的小鎮時,首先看到的是“1820定居者紀念館(1820Settlers’Monument)”,第一屆國家藝術節(1974)正是為了慶祝紀念館向公眾***而舉辦,此后每年(1975除外)藝術節,該館都是展覽和各類藝術表演的主場所。實際上,作為對英國殖民者的紀念館,它一直頗受爭議,在2012年,行為藝術家DoungAnwarJahangeer用黏土粉刷定居者雕像的面部,以當地成長儀式象征性地將定居者“非洲化”,并質問這一空間的社會歷史功能。
藝術節期間的紀念館(作者拍攝)
格拉罕鎮的命名同樣充滿爭議。今年藝術節開幕前后,南非文化部宣布小鎮改名為馬坎達(Makhanda),馬坎達是19世紀初反抗英國殖民者的戰士、科薩族先知,而“格拉罕”之名則緣于英國殖民者約翰·格拉罕(JohnGraham)。對城市的重新命名同樣呼應了審視殖民遺產、重新書寫歷史的訴求。藝術節期間,在小鎮黑人聚居區(JozaTownship)公共議事廳演出的舞蹈作品《馬坎達韻律》(RhythmofMakhanda)【圖2】中,當地黑人青年演員們以舞蹈的形式講述了小鎮的歷史并表達他們對當下的思考。
舞蹈作品RhythmofMakhanda(作者拍攝)
使小鎮空間更具張力的另一因素則是南非具有百年歷史的羅德斯大學(RhodesUniversity)坐落于此,這座大學的名稱來源于殖民者塞西爾·羅德斯(CecilRhodes),他一手建立了羅得西亞殖民地并試圖建設從開羅到開普敦的鐵路以維護英帝國的統治。在2015年轟轟烈烈的學生***運動(RhodesMustFall以及FeesMustFall)中,開普敦大學的學生們推倒羅德斯雕像以象征教育的去殖民,羅德斯大學管理層也因學生運動的壓力不得不承諾將更改校名提上議程。正是在這座以殖民者羅德斯命名的高校一隅,津巴布韋藝術家MoffatTakadiwa的墻上裝置作品使得藝術與空間的互動更具意味。《可理解的語言》(UnderstandableLanguage)【見下圖】所用材料為廢棄電腦鍵盤,這也是他2017年倫敦個展《你好!英語》(SayHellotoEnglish)這一創作線索的延續,藝術家以語言問題切入,探討的正是去殖民的議題。Moffat告訴筆者,身處于非洲識字率(指英語讀寫能力)最高的國家,他一直在思考殖民語言對本土文化的影響,南非學生***運動是他開始創作這一系列作品的契機,其中一件雕塑即命名為《羅德斯的倒下》(ThefallingofRhodes/ia)。藝術家破壞完整鍵盤——一種語言輸出工具——并重新組合,這一動作本身既是通過藝術創作呼應學生運動,也象征著去殖民化并建立新的敘事的過程。
MoffatTakadiwa作品《可理解的語言(UnderstandableLanguage)》(作者拍攝)
聲音與沉默
本屆藝術節策展主題是“聲音與沉默”,旨在呈現藝術家們通過創作發聲,揭示帶有偏見的歷史敘事、反思其對當下的持續影響,并聚焦于那些被忘卻的歷史記憶。
來自贊比亞的青年藝術家GladysKalichini的繪畫裝置《再命名:無法捕獲》(ReTitled:UnCaptured)【圖4】懸掛在室外,觀眾只有在朦朧的色織布間穿梭并成為其一部分,才有可能不斷接近那些無法捕獲的水墨形象,GladysKalichini的作品關注的是羅得西亞殖民時期參與反抗斗爭的女性,揭示并重塑她們被主流歷史敘事抹除的形象與聲音,并以藝術創作的形式為她們重新建立檔案。
GladysKalichini的繪畫裝置《再命名:無法捕獲(ReTitled:UnCaptured)》(作者拍攝)
來自開普敦的肢體劇團MagnetTheatre帶來的作品《23年1月零7天》(23YearsaMonthand7Days)【見下圖】通過一個大一女生的視角,講述她突然被卷入暴力政治運動,并在茅盾與撕扯的過程中不斷找尋自我的成長經歷,作品呈現了宏大社會事件中被邊緣化的聲音。來自津巴布韋和贊比亞的藝術家WallenMapondera,StaryMwaba首次合作的Pahukama【見下圖】,同樣以藝術創作介入社會事件并為淹沒在宏大敘事下的個體發聲。2017年9月,津巴布韋發生政變,許多民眾在軍隊的引導下涌向首都哈拉雷的穆加貝街,以擰折、踩踏、焚燒路牌等方式發泄對穆加貝政權的不滿,Pahukama這件作品就是由“穆加貝”街的一塊路牌和StaryMwaba的“黑色肖像”系列作品組成,該裝置帶觀眾重回現場,但并非為了固定那個混亂、充滿憤怒的歷史時刻,而是在建立藝術檔案的同時,探討在“國家政變”的宏大話語及當權者構建的“人民革命”敘事下個體言說的可能性,黑色肖像系列【見下圖】也是StaryMwaba在藝術創作中聚焦“小敘事”,從而挑戰主流話語并實現知識去殖民化的最新嘗試。
MagnetTheatre劇作《23年1月零7天(23YearsaMonthand7Days)》(官網海報)
StaryMwaba與WallenMapondera作品Pahukama(作者拍攝)
StaryMwaba系列作品BlackPortrait(圖片來自藝術家)
由于歷史原因,在南非這片對種族、性別等問題異常敏感的土地上,這些與公共關系緊密相關且自帶沖突的議題,使藝術家的創作更具現實意義及表現力,但也不乏符號化堆砌的作品。在一位藝術家的個展現場,視覺、嗅覺、聽覺等與觀眾的多感官互動十分用力,但使作品具有強烈沖擊效果的元素,都是圍繞南非黑人女性這一身份的典型歷史符號,其平面化堆砌遠大于多層次的整合。而本屆青年視覺藝術家獎項獲得者IgshaanAdams則采取另一路徑對相關話題發出自己的聲音,他用不同家庭中收集而來的廢舊塑料地板革及其他材料創作的裝置作品展《塵埃落定》(WhenDustSettles)【見下圖】,使觀眾一進入展廳就沉浸其中,被這個空間中看似漫不經心的家庭場景、若隱若現的遙遠記憶所包裹,在感動之余不得不去思考其象征的文化涵義。1982年出身的IgshaanAdams是一個有色人、***和同性戀者,可以想象藝術家由于這些身份在南非成長過程中經歷的艱難,因而更加欣賞他作品中呈現出的“柔軟”。藝術家在展廳中以身體為媒介的行為藝術表演是與長兄細致地清洗對方的雙腳【見下圖】,二人最后的擁抱將親人間彼此支撐給予的日常納入這一具有宗教意味的行為中,并通過這個簡單的動作探討種族、宗教和性別等沉重議題。藝術家通過個體隱秘的經驗呈現身份和文化認同,而非對符號過度使用,作品的沖擊力來源于視覺效果本身及其觸發的對文化的沉浸式思考,實則比尖銳的呼喊更加有力。
IgshaanAdams展覽《塵埃落定(whendustsettles)》(作者拍攝)
IgshaanAdams展覽現場行為藝術(照片來自JanPotgieter)
尋找“烏班圖”
本屆年度青年行為藝術家獎獲得者ChumaSopotela的作品Indlulamthi將目光投向黑人聚居區(township)和街頭流浪的兒童,并由ChumaSopotela、巴勒斯坦藝術家AhmedTobasi以及這些孩子們共同呈現。Indlulamthi為科薩語,其字面意思為“那些比樹高的”,藝術家以此形象比喻并贊美那些兒童,其創作的主要意圖是讓這些見證藝術節的熙熙攘攘卻被邊緣化的孩子們能夠參與,并探討社會歷史現實和被忽略的他者的處境之間的關系。某種程度上來說,藝術節結束前兩天才壓軸呈現的Indlulamthizai不負眾望,作品時長一小時,觀眾追隨著藝術家從山腳出發直到山頂的紀念館廣場,整個表演都在山路和路邊的樹叢中呈現,直到最后以落日和山腳下燈光閃爍的小鎮為背景,效果十分震撼,觀眾的掌聲伴隨著孩子們一一離場【見下圖】。Indlulamthi將被迫遷移、流離失所的巴勒斯坦人的處境和這些仍然受種族隔離制度影響著的黑人兒童的命運相聯系,并在表演中實現巴勒斯坦現實狀況在南非語境的嫁接,如孩子們撿起地上的石子向紀念館前一道墻上用力投擲的反抗動作,以及影像裝置中出現的“還我土地”等標語。然而其中最動人也最存在爭議的部分即孩子們的表演,作為行為藝術作品,參與者必須充分知曉并理解作品的概念,然而這些在演出前后十分興奮的孩子們是否明白他們歌聲、舞蹈和動作中所表達的涵義呢?參與創作的巴勒斯坦藝術家AhmedTobasi告訴筆者,他們的初衷是讓這些孩子真正參與藝術節、通過作品表達自己,并讓他們知道有人與他們命運與共、理解他們過去和當下的處境,然而孩子們如果并沒有真正理解作品中具有明顯指涉性的動作與符號,藝術家的初衷又是否能夠真正達到呢?。
ChumaSopotela的作品Indlulamthi(作者拍攝)
藝術節開幕展的主題“烏班圖”(ubuntu)是非洲關于人之所以為人的價值觀,核心正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對其最精要的概括被書寫在展廳中央的橫梁上“umuntungumuntungabantu”【圖11】,大意為“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他人”(Apersonisapersonbecauseofotherpeople或Iambecauseyouare)。開幕展在紀念館主展廳舉行,展出作品來自GerardSekoto,DumileFeni,WilliamKentridge等南非當代重要藝術家,旨在南非民主轉型24年、曼德拉誕辰100周年之際,通過藝術作品回顧南非當代語境中的烏班圖。視覺與行為藝術的總策展人ErnestineWhite-Mifetu在開幕式的講話也旨在闡釋烏班圖理念,它與平等及相互尊重、社會正義與公平息息相關,強調人與人相互依存的關系和彼此之間的責任。
羅德斯大學藝術系的研究團隊“非洲與南南藝術(ArtsofAfricaandGlobalSouths)”所策展的“匯聚”(Converge)在某種程度上呼應了烏班圖主題,這是來自尼日利亞、加納、南非、贊比亞、津巴布韋等多國藝術家的群展。正如字面所言,“匯聚”是不同地域、不同聲音以及包括繪畫、裝置等不同類型的藝術作品在同一空間的呈現,而藝術家之間的合作以及作品之間微妙的對話則支撐起這個空間的意義。上文提到的StaryMwaba和WallenMapondera的合作緣于二人對津巴布韋和贊比亞的歷史聯系以及彼此當下境遇的相互理解,其紹納語標題Pahukama指的是使一個群體彼此相關之物。展覽中來自南非和贊比亞的四位藝術家合作了裝置及行為藝術作品《電子垃圾贊禮》(E-wasteFuneral),藝術家們提出的問題是:當我們將電子垃圾丟到“他處”時,是否想過“他處”是他人的生活空間,表達的也同樣是對他人境遇的關切及人類個體的責任。
Iambecauseyouare:asearchforUBUNTUwithpermissiontodream展覽現場(作者拍攝)
尋找“烏班圖”并不是關于平等和諧的陳詞濫調,烏班圖也不是一種固定標準、有著統一定義的價值觀念,正相反,這種精神傳遞出一種無限可能性和活力,它包含沖突與和解,隔閡與聯系,包含著認同以及對認同的質疑,包含著多數人的聲音和少數人擲地有聲的沉默。而人和人真正彼此相關的前提是個體去想象和行動的意愿,首要的即是關切并理解他人、群體、社會的境遇,從這個意義上說,烏班圖體現在藝術節的角角落落,對烏班圖的尋求也是非洲當代藝術的一種精神——不是抽象地將藝術創作的意義懸置于現實上空,而是深入現實的腹地和海底,去關心真正發生了什么,關心人與人、人與世界的關系,實現藝術介入現實的諸種可能性。